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青玄宗内门笼罩在一片生机勃勃的朝霞之中。群山披金,云蒸霞蔚,灵禽穿梭,弟子们或御器飞行,或步履匆匆,开始新一日的修行与忙碌。一切都与往常无异,井然有序,仙家气象盎然。
周淮站在自己小院的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住了不算太久、却承载了踏入内门后诸多记忆的幽静院落。竹影婆娑,石径清幽,一切如旧。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亲手书写的历练申请玉简紧紧握在手中,转身,迈入了喧嚣的晨光里。
他没有直接去事务殿。申请递交后,通常需要一至两日的复核与批复时间。在这段最后的缓冲期里,他有两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告别。
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王铁山的洞府。
战峰位于内门西侧,山势雄奇险峻,岩石多呈暗红或铁灰色,植被相对稀疏,却自有一股粗犷剽悍、锋芒毕露的气势。与其他诸峰亭台楼阁、云雾缭绕的景象不同,战峰的弟子居所多为依山开凿的石洞,或在巨大岩壁上搭建的石屋,简朴而坚固,与其修炼功法和门派风气相得益彰。
周淮御使着一柄普通的青钢剑,落在战峰半山腰一处开阔的石坪上。前方是一座看起来颇为巨大的石洞,洞口以某种金属栅栏简单围合,栅栏上挂着几串风干的妖兽筋骨,在晨风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和煞气。洞门敞开着,里面传来隐约的呼喝声和金石交击的闷响。
还未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王铁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嘿!这招‘开山劲’力道是足了,但回转太慢!留的破绽比山门还大!再来!”
紧接着是另一个年轻弟子有些气喘和惭愧的应答:“是,王师兄!”
周淮走到洞口,朝里望去。洞府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地面和墙壁都是粗糙的原岩,只在角落铺着几张厚厚的兽皮。此刻,王铁山正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皮肤和块垒分明的扎实肌肉,仅着一条黑色练功裤,站在那里指导着一名同样身材魁梧、但明显稚嫩许多的年轻弟子练习斧法。他手中并未持斧,只是以掌代斧,比划着动作,但那劈砍带起的凌厉劲风,却让人毫不怀疑其威力。
“王师兄。”周淮在洞口唤了一声。
王铁山闻声回头,见是周淮,铜铃大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哈哈大笑道:“周师弟!什么风把你吹到俺这糙地方来了?快进来!”他挥手让那练习的师弟自行琢磨,大步迎了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习惯性地就要拍向周淮的肩膀。
周淮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带着汗气和劲风的手掌,苦笑道:“王师兄,你这打招呼的方式,师弟我可消受不起。”
王铁山一愣,随即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忘了忘了,你们丹霞峰的弟子身子骨金贵。走走走,里边坐,正好俺刚练完,歇口气。”他引着周淮走到石洞内侧相对干净的一处石凳石桌旁,随手扯过一块兽皮擦了擦汗,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两个粗糙的石碗和一个半人高的酒坛,砰地一声放在石桌上。
“来,尝尝俺们战峰特产的‘火煞酒’,驱寒活血,锻体有奇效!”王铁山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如火、带着辛辣药香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他给两个石碗倒满,酒液呈现出暗红色,在碗中微微荡漾,仿佛有火焰在流动。
周淮接过石碗,触手温热。他没有推辞,举碗示意,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入喉,果然如同吞下了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随即化作滚滚热流散向四肢百骸,体内的灵力似乎都活跃了几分,连昨夜未完全散尽的些许寒意和疲惫都被驱散一空。
“好酒!”周淮赞了一声,放下石碗,感觉脸颊都有些发烫。
“哈哈,痛快!”王铁山自己则一口将碗中酒饮尽,畅快地抹了抹嘴,这才看向周淮,眼神中的豪爽褪去几分,换上了关切,“周师弟,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几日炼丹房那事,俺听说了,真是混账!你没大碍吧?查出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没有?”
周淮摇摇头:“皮肉伤,无碍。至于谁干的……”他顿了顿,没有深说,“暂时没有头绪,恐怕是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
王铁山闻言,浓眉一拧,拳头重重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娘的!别让俺知道是谁!否则非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炼丹房都敢动手,简直无法无天!”他喘了口粗气,看着周淮,沉声道,“周师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跟俺说,能帮上忙的,绝不含糊!是不是水云峰那帮阴货又找你麻烦?还是那个赵炎?”
感受到王铁山毫不作伪的关切和义愤,周淮心中暖流涌动。他拿起酒坛,给两人的碗重新斟满,然后正色看向王铁山:“王师兄,我今日来,一是探望,二是……辞行。”
“辞行?”王铁山端着酒碗的手一顿,疑惑道,“你要去哪儿?接了什么长期任务?”
“我要离开宗门一段时间,外出历练。”周淮缓缓道,“目的地,北冥。”
“北冥?!”王铁山眼睛瞪得更大,“那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你去那儿干嘛?找死啊?”战峰弟子常年在边界与妖兽、匪修搏杀,对北冥的凶险也有所耳闻。
周淮苦笑一下,将准备好的说辞道出:“为了丹道。我想炼制一种古丹,缺几味主药,只有北冥才有。而且……近来宗门内是非太多,我也想暂时避开,静心修炼一段时日。”
王铁山沉默了,他盯着周淮看了好一会儿,那双看似粗豪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洞悉的光芒。他仰头将碗中酒一口闷掉,重重放下石碗。
“俺明白了。”王铁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少了平日的豪迈,多了几分凝重,“树大招风,锅小易翻。你小子是个有本事也有秘密的,待在这规矩多、眼线杂的地方,确实憋屈,也危险。”他拍了拍周淮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很多,“去吧!出去闯闯也好!俺们战峰的爷们,哪个不是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北冥虽然险,但凭你的本事和机灵劲儿,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
他没有追问周淮更深层次的原因,也没有质疑去北冥寻找炼丹材料的说辞是否完全属实。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让周淮喉头微哽。
“多谢师兄理解。”周淮郑重抱拳。
“谢个屁!”王铁山一摆手,转身走到石洞深处的一个铁箱前,翻找了一阵,拿着一件东西走了回来。那是一枚约巴掌大小、呈暗金色、形似小盾的符箓,材质非纸非帛,入手沉重,表面铭刻着复杂古朴的符文,隐隐有令人心悸的波动内敛其中。
“拿着。”王铁山将这枚符箓塞到周淮手里,“这是俺几年前立下大功,师尊赏赐的一枚‘金刚盾’符宝。里面封存了师尊一击之力,激活后能抵挡金丹初期修士的全力一击片刻。俺皮糙肉厚,一般用不上这玩意儿。你带着,北冥那地方乱得很,万一遇到不开眼的金丹老怪,好歹能挡一下,找机会逃命。”
符宝!而且是能抵挡金丹一击的珍贵符宝!这等保命之物,价值难以估量,王铁山竟然就这么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王师兄,这太珍贵了!我不能……”周淮急忙推辞。
“叫你拿着就拿着!”王铁山虎目一瞪,“跟俺还客气?是兄弟就收下!你在外头平安,俺在宗门里才能放心喝酒!再说了,俺看好你小子,将来肯定比俺有出息,这符宝在你手里,说不定更能发挥用处!”
看着王铁山不容置疑的真诚目光,周淮不再推辞,将符宝紧紧握在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承载着千钧的情谊。“师兄厚赠,周淮铭记于心!必不负所托,平安归来!”
“这才对嘛!”王铁山重新露出笑容,又给两人倒上酒,“来来来,再喝一碗,就当是俺给你饯行!北冥风大雪大,多喝点烈酒暖暖身子!”
两人再次举碗相碰,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滚烫的情谊,在这简朴粗犷的石洞中回荡。
告别了王铁山,周淮的心更加踏实了几分,却也添了更多的不舍。他御剑离开了战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下一个目的地,是林清瑶的居所。
午后,他再次来到了那片幽静的竹林外。与昨夜不同,此刻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光影斑驳,绿意盎然,显得宁静而祥和。他叩响了院门。
几乎是立刻,院门便打开了。林清瑶似乎一直在等他。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轻衫,衬得肤色越发白皙,青丝简单地挽起,只用一根玉簪固定,少了些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温婉。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依旧带着化不开的忧色。
“你来了。”她轻声道,侧身让周淮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启动了禁制。
两人再次在石桌旁坐下。石桌上已经备好了清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申请递上去了?”林清瑶为他斟茶,动作轻柔。
“嗯,刚送去事务殿。”周淮点头,“批复应该就这一两日。”
林清瑶沉默了一下,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织物,颜色是深沉的暗蓝色,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材质非丝非麻,入手轻盈柔软,却又给人一种奇特的厚实感。
“这是‘敛息披风’。”林清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以‘幻影蛛丝’和‘暗夜昙花汁’为主材料炼制,披上后不仅能隐匿身形气息,对神识探查也有很强的干扰和误导效果,只要不是被金丹修士刻意以神识锁定区域反复扫查,或是有特殊追踪秘法,寻常筑基修士难以发现。北冥环境复杂,冰煞门弟子巡逻频繁,有此物傍身,行事会方便许多。”
周淮拿起这件披风,入手冰凉丝滑,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他知道,这等兼具隐匿与干扰神识效果的辅助法器,炼制不易,价值绝不会低于王铁山所赠的符宝。林清瑶为了准备这件礼物,必定耗费了不少心思和资源。
“清瑶,这太贵重了……”周淮心中感动,却又觉得承受不起如此厚礼。
林清瑶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周淮,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在幻境中救我,赠我定魂草疗伤,我铭记于心。如今你遭逢险境,前路未卜,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收下它,让我……安心一些。”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那深藏的情意和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周淮握紧了手中的敛息披风,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直达心底。他看着林清瑶,这个清冷如月、却一次次在他危难时伸出援手、给予他温暖和支持的女子,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感激,有歉疚,有心动,也有离别在即的不舍。
“好,我收下。”周淮终于点头,将披风仔细收好,“谢谢你,清瑶。”
林清瑶微微松了口气,嘴角似乎想弯起一个笑容,却终究只是抿了抿唇。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低声道:“北冥苦寒,危机四伏。你孤身一人,定要万分小心。遇事莫要强求,保全自身为首要。冰煞门虽排外,但并非毫无规矩,尽量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极光冰谷……若事不可为,便退出来,机缘虽好,性命更重。”
她絮絮地叮嘱着,将打听来的关于北冥的细节、需要注意的事项,一条条仔细说给周淮听。周淮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竹林和庭院披上了一层温暖的纱衣。茶已凉透,点心未动。
终于,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庭院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周淮知道,是时候该走了。他站起身,对着林清瑶,郑重地抱拳一礼:“清瑶,多保重。宗门内……你也要多加小心。”
林清瑶也站起身,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淡淡的清辉洒在她身上,让她宛如月下仙子。她望着周淮,眼波流转,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的。你……一路平安。”
她没有说“早点回来”,也没有说“我等你”。但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和期盼,却比任何话语都要清晰。
周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这幅画面刻入心底。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院门。
就在他伸手触碰到门扉的瞬间,身后传来林清瑶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我等你回来。”
周淮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拉开院门,身影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与竹影之中。
林清瑶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和门外晃动的竹影,久久未动。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许久,她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暖的悸动,清晰无比。
夜风拂过,带着离别的微凉。
而周淮,怀揣着友人馈赠的符宝与披风,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情谊与承诺,踏着月光,走向了自己小院的方向。
辞行已毕,馈赠在怀。
前路虽险,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