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补充:“丞相,竹筒可做得古朴些,有的甚至做旧,仿佛沉浮已久。投放地点要分散,从上游秭归至下游芜湖,各处江湾、渡口皆可。另可收买些商船、渔夫,令其‘偶然’拾得,于市井酒肆间传播。”
曹操抚掌大笑:‘仲德想得周全!如此一来,流言便如真事一般,由不得江东人不信!’
“好!”曹操拍案,“此事由仲德(程昱)总揽,(公达)荀攸协理。十日内,我要让江东沿岸,处处皆见‘流言瓶’!”
……
第一批竹筒顺流而下,出现在柴桑渡口时,只是个不起眼的插曲。
老渔夫刘三捞起竹筒,好奇打开,他不识字,便拿去给渡口代写书信的落魄书生看。书生读罢,脸色大变,匆匆付了刘三几个铜钱,将帛书塞入怀中。但当夜,酒肆里已有醉汉高声议论:“听说了吗?曹丞相说了,只要交出那孔明,就退兵!”
流言像昨夜未散的江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江东的市井、军营,无孔不入。
五日后,建业城西市。
“可不是嘛,那诸葛亮又不是咱江东人,凭什么那么威风?借箭十万,好大功劳!可死了人算谁的?还不是咱们江东子弟!”
“我表兄在周都督帐下当差,他说都督那日庆功宴后,脸色难看得紧……”
“嘘!不要命了?这话也敢说!”
又两日,军营。
几个军士蹲在江边洗漱,发现芦苇丛里卡着个竹筒。年轻伍长打开,借着篝火读了几句,脸色渐渐变了。旁边老兵凑过来:“写的啥?”
伍长犹豫片刻,低声道:“说周都督其实想借曹军之手除掉诸葛亮,咱们打仗,是给都督报私仇……”
“胡扯!”老兵一把抢过帛书,揉成一团扔进火里,“定是曹贼反间计!”
但火堆旁,几个军士交换着眼神,沉默下来。
真正引起高层震动的,是孙权在宫苑池塘边“偶然”拾得的那个竹筒。
那日午后,孙权散步至池边,见一精致竹筒半浮水面,命内侍捞起。打开后,帛书上字迹工整,俨然是江东士族常用的簪花小楷:
“吴侯明鉴:老臣冒死进言。诸葛亮借箭十万,军心沸腾,皆颂‘孔明’而不呼‘吴侯’。此客强主弱之兆也。昔楚怀王用屈原而疏宗室,终有鄢郢之败;齐桓公宠管仲而忘国本,身后五子争位。诸葛亮大才,今栖江东如龙卧浅滩,他日得势,必反客为主。周都督虽忠,然忌才之心人皆有之,若其与诸葛亮相争,则江东危矣。老臣泣血,望吴侯深虑。”
没有署名,但笔法老道,语气沉痛。
孙权在池边站立良久,将帛书缓缓收入袖中。
当夜,他召周瑜入宫。
……
烛火在宫室中摇曳,将孙权与周瑜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长忽短。
孙权将那份帛书推到周瑜面前,一言不发。
周瑜读罢,抬头看向孙权,烛光在他眸中跳跃:“主公信此无稽之谈否?”
“我自然不信。”孙权声音平稳,“但公瑾,流言可畏。如今市井、军营,皆有议论。曹操此计,毒就毒在……它说的,半是真,半是假。”
周瑜心中一凛。
“诸葛亮确非我江东之人。”孙权手指轻叩案几,“他借箭之功,也确实声威大震。军中崇拜者众,甚至有人只知‘诸葛军师’而不知其他将领——这是今日程普老将军亲口对我所言。”
周瑜沉默。
“公瑾,”孙权身体微微前倾,“你我相识于微时,我视你如兄长。今日无君臣,只有兄弟相谈。你实话告诉我,对诸葛亮,你究竟如何看?”
周瑜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终于被摆上台面。
“诸葛亮之才,经此一事,瑜已确认——其智近妖。”周瑜字字清晰,“他能精准预判天象,能洞悉曹操心理,能于绝境中设计破局,更能绕过我的都督府,调动船只物资。这等人物,若为我所用,是破曹利器;若为敌所用……”
他停顿,看向孙权:“是灭顶之灾。”
孙权缓缓靠回椅背:“所以?”
“所以,必须用,也必须防。”周瑜目光锐利,“用其谋,但不可令其掌兵;借其智,但不可令其立威。此次借箭,我已失先手——他竟能通过子敬,完全避开我的耳目。这说明他在江东,已有自己的通道。”
“鲁子敬忠厚,或许只是……”孙权试图解释。
“子敬是忠,但他更重‘大义’。”周瑜苦笑,“在他心中,破曹乃天下大义,为此,他甚至可以违背我的命令。而诸葛亮,恰恰最擅以‘大义’动人。”
宫室陷入沉寂。远处传来更鼓声。
“我已命人加强了对其兄诸葛瑾的监视。”周瑜低声道,“同时,诸葛亮的客馆外,也安排了可靠耳目。主公,非是瑜心胸狭隘,实是此人……太过危险。”
孙权闭目良久,终于道:“大局为重。破曹之前,不可内乱。公瑾,你需稳住诸葛亮,用好他。至于之后……”
他没有说完,但周瑜已懂。
孙权缓缓睁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还有一事。”“蒋干昨日递书,以‘故友叙旧’为名求见。你意下如何?”
周瑜眼中精光一闪:“蒋干必为说客。但……我正想听听曹操开什么价码。”
“你要见?”孙权皱眉。
“见。”周瑜起身,“我要让曹操知道,他的离间计,我周瑜看得清清楚楚。更要让诸葛亮知道——江东,终究是我周瑜说了算。”
周瑜语气笃定,眼底满是掌控一切的锋芒,却没看见,孙权的眉头已悄然微皱,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隐忧。
……
蒋干乘一叶扁舟过江时,江面薄雾蒙蒙。他头戴葛巾,身着儒袍,手捧曹操亲笔信,立于船头,俨然名士风范。
周瑜在军寨辕门外亲迎,笑容满面:“子翼别来无恙!一别数年,风采依旧!”
两人把臂入帐,席间不谈军事,只忆当年在洛阳太学同窗往事,说到少年趣事,抚掌大笑。酒过三巡,周瑜携蒋干登上寨楼,指点江防。
但见楼船列阵,旌旗蔽空,军士操练呼喝之声震天。蒋干赞叹:“公瑾治军,真乃世之虎将!江东有水师如此,曹公欲渡江,难矣!”
周瑜大笑,笑罢忽低声道:“子翼今日来,恐怕不只为叙旧吧?”
两人屏退左右,独留于寨楼顶层。江风呼啸,吹动衣袂。
“曹公让我带话。”蒋干直视周瑜,“孙氏据江东三世,然终究偏安。诸葛亮大才,此人暂栖江东,实如龙卧浅滩,他日必反客为主。公瑾乃聪明人,岂不见韩信功高震主之祸?”
周瑜不语,指尖摩挲着栏边的箭痕(那是前日演练留下的),凭栏望江,神色难辨。
蒋干继续道:“曹公愿表奏天子,封孙权为扬州牧、吴侯,永镇江东;而公瑾你,可为骠骑将军,领荆州牧。只需……送诸葛亮过江。”
他凑近一步,声音更低:“诸葛亮‘借箭’之后,军中只知孔明,可知公瑾日夜操劳?功高震主,客强主弱,古来祸乱之始。公瑾今日除了诸葛亮,是为江东除心腹大患,更是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周瑜转过身,脸上笑容已消失。他盯着蒋干,看了许久,忽然问:“子翼,若我答应,曹操真能保孙权永镇江东?”
蒋干心中一跳,面上笃定:“曹公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周瑜重复这四个字,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在江风中四散,“好一个一诺千金!”
蒋干脸色微变。
周瑜转过身,脸上笑容已消失。他盯着蒋干,看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语气竟带了几分落寞:“子翼,你我同窗之谊,我岂会不知你此行险恶?但你我多年未见,今夜不谈国事,只叙友情。来,再饮一杯!”
他竟不再提刚才的话题,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拉着蒋干重回大帐,又命人重开酒宴。席间,周瑜绝口不提曹操与诸葛亮,只谈风月,论文章,仿佛刚才寨楼上的对话从未发生。蒋干几次想把话题拉回,都被周瑜以“大敌当前,烦心事多,今夜只求一醉”为由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