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刘海中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悄悄观察那些中层干部...谁和杨厂长走得近,谁说话管用。
第一个目标,则是技术科秦科长。
秦科长是正经大学生出身,技术过硬,在厂里口碑不错。
刘海中琢磨了好几天,找了个由头——车间有台老机器总出故障,去技术科请教。
秦科长很热情,详细讲解了原理,还答应派人去看看。
谈完正事后,刘海中没挪窝,搓着手欲言又止。
“刘师傅,还有别的事?”
秦科长推了推眼镜。
“秦科长,是这样……”
刘海中凑近了些,声音压低。
“您消息灵通,在领导面前也说得上话……有没有听说,厂里哪个口子上,有管理岗位可能空缺?”
秦科长愣了一下,语气比刚才正式不少:
“刘师傅,这事儿我可不知道...干部任命是厂党委的事,我们技术科只管技术,别的可不敢瞎打听。”
“那是那是。”
刘海中赶紧点头,讪讪笑道:
“我就是随便问问。”
“您看,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对生产管理也有些心得…要是厂里需要,我愿意多挑点担子。”
话说得够直白。
秦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刘师傅,您的技术厂里是认可的...至于其他的,咱们个人服从分配就是了。”
“那是那是,服从分配,肯定服从!”
刘海中连连点头,但又不死心。
“秦科长,您...您在杨厂长面前能不能…帮我说句话?”
“改天我请您喝酒...东来顺,咱涮羊肉!”
秦科长脸色彻底沉下来:
“刘师傅,您这话可就不对味了...杨厂长用人,向来只看能力和品德,不兴拉扯扯扯这一套。”
刘海中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摆手:
“哎哟,秦科长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有个技术分析会,快到点了。”
秦科长没再听他解释,拿起文件夹,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
第一次尝试失败后,刘海中不死心。
他觉着可能是自己找错了人,秦科长毕竟是搞技术的,可能不懂这些弯弯绕。
他得找个更“懂行情”的。
所以第二个目标,刘海中选了后勤处的齐处长。
这可是个实权人物,管着厂里吃喝拉撒、物资调配。
最关键的是,他是杨厂长的老部下,二人关系铁得很。
这次刘海中学聪明了,不直接开口求官,而是先想办法拉近关系。
他到处打听,还真让他打听着了——齐处长的老母亲前阵子犯了老毛病,正在区医院住院。
刘海中觉得,机会来了。
他特意买了二斤苹果、一斤红糖,直奔医院“探病”。
病房里,齐处长果然。
看到刘海中提着东西进来,他很意外,赶紧站起来:
“哎,刘师傅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听说老太太身体不大舒服,我来看看...这是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刘海中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搓着手,显得很局促。
齐处长道了谢,客气了几句。
刘海中就顺势坐在床边,跟老太太唠了几句家常。
聊着聊着,刘海中把话题引到工作上。
“齐处长,您在后勤处管着一大摊子,真不容易。”
齐处长客套道:
“还行,都是为人民服务。”
“是啊,咱们都是为工人兄弟们服务。”
刘海中感慨。
“我在车间干了三十年,就想着怎么能把生产搞好...不瞒您说,我最近写了份建议书给杨厂长,也不知道……”
他说着,眼睛悄悄观察齐处长的脸色。
齐处长何等精明,还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他放下苹果,正色道:
“刘师傅,杨厂长工作忙,建议书可能得慢慢看...你要是有具体工作问题,可以跟车间主任反映嘛。”
又是软钉子!
“那是,程序肯定要走的,我就是想着万一…万一有机会,您帮着顺便提一句……”
齐处长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刘师傅,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工作上的事,按程序办。”
“你这来看我母亲,我非常感谢...但别的事,我真帮不上忙。”
说完,就开始穿外套,送客的意思明明白白。
......
碰了一鼻子灰后,刘海中还不醒悟,觉得是自己“诚意”不够。
他觉得自己不是没能力,就是缺个机会,缺个引荐的人。
怎么这些人,就这么不通人情呢?
他开始变得有些不管不顾,或者说,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在厂里,遇到但凡有点职务的,刘海中都想凑上去说几句。
遇到人事科副科长时:
“王科长,这事儿要是能解决,我刘海中记您一辈子好!”
遇到厂办秘书时:
“小同志年轻有为啊,将来肯定进步快...我们这些老同志,就指望你们多关照呢!”
那小秘书被他弄得满脸尴尬,支吾两声赶紧溜了。
这些蹩脚的“跑官”行为,很快在中层干部圈里传开。
私下议论时,大家直摇头:
“老刘这是魔怔了?一把年纪还想当官?”
“可不是么,找完技术科老秦,又去堵后勤处老齐,话说得那叫一个露骨。”
“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想不明白...当年跟着李怀德混过,现在看杨厂长上来了,又想贴上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技术是不错,可这心思太...太活络了,不在正道上。”
“厂长最烦这套,他这是往枪口上撞呢......”
这些话,刘海中听不见。
他只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明明自己这么有“诚意”,这么有“能力”,为什么就没人赏识?
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晚上失眠,白天走神。
有次抡大锤时,刘海中脑子里想着“副科级待遇”,锤子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车间主任注意到不对劲,把他叫到车间办公室,关上门谈话:
“老刘,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没事没事。”
刘海中强打精神。
“就是在思考一些管理上的问题,有点入神了。”
主任欲言又止,最后拍拍他肩膀:
“老刘啊,咱们是工人,凭手艺吃饭...把活干好,比什么都强。”
“别想太多,啊?!”
别想太多?
走出主任办公室,刘海中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
他怎么可能不想!
刘海中觉得,自己离那个“副科级”就差一层窗户纸,可这层纸怎么捅都捅不破。
是力气不够?是长度不够?还是没对角度?
晚上回到家,他把筷子一放,立马召开紧急家庭会议。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要商量一件大事...关系到咱们刘家的未来。”
刘光福叼着烟,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
“爸,又咋了?您那‘当官大计’有新进展?”
“严肃点!”
刘海中瞪了他一眼。
“我遇到一个机遇...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二大妈在围裙上擦着手,坐了下来。
“关键一步?老刘你可别瞎折腾啊?”
“怎么叫瞎折腾?”
刘海中不满地看了老伴一眼。
“我琢磨了很久,现在这情况啊,得加大“表示”力度。”
屋里安静了几秒钟。
“你是说…送礼?”
大妈反应过来。
“这可不行!那是歪门邪道...让人知道了,你这老脸往哪搁啊?”
“现在都这样!”
这时,刘光福来劲了。
“爸,您可算开窍了...我早跟您说,现在办事不送点东西,谁理你啊?”
“你闭嘴!”
二大妈急了。
“你那些歪门邪道,别往家里带!”
“我怎么歪门邪道了?”
刘光福不服。
“妈,您知道现在外头什么行情吗?”
“想租个摊位,不给管事儿的送条烟,门儿都没有...想批个执照,不请客吃饭,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刘海中点点头,觉得小儿子虽然混不吝,但话糙理不糙:
“光福说得对,关键是送什么,怎么送。”
“那还能送啥?‘研究研究’...烟酒烟酒!”
刘光福如数家珍:
“茅台酒,中华烟...拿出来就有面子,办事就管用!”
二大妈倒吸一口凉气:
“那得多少钱啊?我听说商店里都买不着,贵得很嘞!”
“现在黑市价,茅台八块五一瓶,中华烟三块五一包。”
刘光福门儿清。
“送礼不能送单数,得好事成双——烟两条,酒两瓶,加起来得小三十块钱!”
三十块!
二大妈手一抖。
“太贵了……”
“贵?”
刘光福嗤笑道。
“妈,您目光得放长远!”
“我爸要是当了副科长,工资至少涨一级吧?各种补贴呢?逢年过节的福利呢......”
闻言,刘海中眼睛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副科长办公室,工资条数字不断上涨,还有工友们尊敬的眼神.....
“光福说得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是能上副科长(副主任),一年就回本了!”
“可是……”
二大妈还是犹豫。
“万一送了,事没办成呢?”
刘光福掐灭烟头:
“妈,这事儿就像赌博——不下注肯定输,下注还有赢的可能。”
“我爸在厂里干了三十年,技术没得说,资历没得说,就差这临门一脚!”
这话戳中刘海中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
车间里哪个角落没留下他的脚印?哪台机器没经过他的手?
他就想求个“副科级”,过分吗?
不过分!
“我决定了。”
刘海中站起来,眼神坚定。
“送!砸锅卖铁也送!”
二大妈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最终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些积蓄……”
“拿出来!”
刘海中一挥手,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
“等我上去了,就能加倍赚回来!”
家庭会议达成一致:
赌一把。
第二天是周末,由刘光福“保驾护航”,刘海中揣着巨款奔赴黑市。
他们去的是东单附近的一条小胡同,表面看就是普通民居,走进去别有洞天。
窄巷两侧蹲着不少人,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粮票、布票、工业券、外汇券、电子表、牛仔裤、录音带……
当然,也有烟酒。
刘光福熟门熟路,找到一个蹲在墙角的中年汉子:
“四哥,有硬货没?”
老四抬头,警惕地扫了刘海中一眼,然后才看向刘光福:
“要啥?”
“茅台,中华...必须是真的,糊弄人的可不要。”
“真的?”
老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要多少?”
“茅台十块,中华四块...概不还价。”
刘海中皱眉:
“太贵了,正规商店才……”
“那您去商店买啊。”
老四嗤笑一声。
“商店有货吗?要票吗...等您排到队,黄花菜都凉了。”
刘光福扯了扯刘海中的袖子,小声道:
“爸,就这价...黑市都这样,就没便宜货。”
闻言,刘海中咬咬牙:
“行!来两瓶茅台,两条中华!”
老四这才露出点真笑容:
“这就对了嘛,送礼办事,就得下本钱!”
“我跟您说,上周有个机关干部想调工作,在我这儿买了四瓶茅台送上去...没两天,调令就下来了!”
这话给了刘海中莫大安慰。
交易完成后,父子俩像做贼一样溜出胡同。
“爸,您晚上去送...天黑,避着点人。”
“我知道。”
晚上,刘海中提着帆布包,在杨厂长家楼下徘徊了十分钟。
一会儿想“现在上去会不会太早?”,一会儿想“杨厂长要是不在家怎么办?”,一会儿又想“万一他收了礼,事还是没办成呢?”
但最终,欲望战胜了恐惧。
他踏上楼梯,走到202室门口。
“谁呀?”
里面传来杨厂长的声音。
“是…是我,刘海中。”
短暂的沉默后,门开了。
杨厂长穿着白衬衫,手里还拿着钢笔,显然正在工作。
“老刘?这么晚了有事?”
“厂长,我…我来看看您。”
杨厂长目光扫过帆布包,又回到刘海中脸上,表情慢慢沉下来。
“进来说吧。”
“不不,就在门口说两句。”
刘海中慌忙把帆布包往前递。
“厂长,这是我弄的土特产,您尝尝……”
帆布包没拉严实,露出了茅台酒的瓶口。
杨厂长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这一刻,时间仿佛倒流。
眼前这张堆满谄笑的脸,与记忆深处...那张下巴扬到天上的脸,重叠在一起。
“老刘,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我……”
刘海中想解释。
“拿回去!”
杨厂长加重语气。
“你是老工人,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工人的脸面给弄丢了。”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刘海中脸上。
他张着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厂长,这只是一点心意,没别的意思……”
“心意我领了,东西必须拿回去!”
杨厂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老刘,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别想那些歪门邪道。”
“咱们厂要改革、要发展,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蝇营狗苟的那一套。”
说完,他后退半步,手扶在门框上——这是明确的送客姿态。
刘海中看见杨厂长眼中的失望...不,比失望更甚。
那眼神告诉他:
你刘海中在我眼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十四年前的那一句奚落,在此刻全数奉还......
“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一个真正的工人,到底该凭什么在厂里立足,凭什么让人看得起?!”
门轻轻关上了。
刘海中呆立在楼道里,手里还提着那个帆布包。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
他慌忙转身,踉踉跄跄往楼下跑。
一直跑到楼外,跑到胡同口才停下。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帆布包。
小半个月的工资,就换来这么个结局。
他想起车间里工友们的窃笑,想起秦科长的冷淡,想起齐处长的疏远......
原来小丑一直是自己。
什么“最后一搏”,什么“关键机遇”,什么“副科级待遇”……
全踏马是笑话!
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新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
而他刘海中,像一块被冲上岸的顽石...除了等待风化和被遗忘,再无其他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