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得邪乎,年关眼瞅着就压到眉梢了。府里上上下下开始有点装模作样的忙乱,各房都在心里拨着小算盘,琢磨怎么把年节糊弄得像个样子,又不敢伸手多支银子。这倒给马伯庸行了方便——采买的由头一天比一天多。今天要添点祭祖的粗香矮烛,明天得补些赏下人的荷包碎料。林之孝看他办事不出岔子,手脚又利落,这类零零碎碎、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越发顺理成章地全堆到他头上。
每回出门,对马伯庸来说都远不止是采买。那半旧的褡裢里,除了府里账房支取的散碎银钱,总在夹层里妥帖地藏着另一小包东西——有时是几块成色浑浊、毫不扎眼的碎银,有时是一两件熔得看不出原本纹样、掂着有点分量的金戒子或耳坠。分量都是他头天夜里在油灯下反复掂量好的,不多不少,刚好卡在“大户人家零散赏钱”那个情理之中,又不会让掌柜的多看一眼。
他就这样,像只绕着磨盘转的驴,在“陈记”、“何记”和偶尔才去露个脸的“老孙头铺子”之间,划着一条没有定规、尽量绕开熟脸的路线。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街上行人缩脖端肩,呵出的白气转眼就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马伯庸却好像觉不出那股透骨的冷,或者说,心里头那根从早到晚都绷得死紧的弦,把周身的寒意都压得麻木了。
每次抬脚迈过那或明或暗的铺子门槛,他整个人就从里到外自动绷成一张拉满的弓。耳朵支棱着捕捉一切异常的响动,眼珠子在低垂的帽檐下不动声色地扫过铺子里的每个角落和门外街面上的动静。
鼻子变得异常灵敏,能清晰分辨老陈铺子里那股陈年木头混合着灰尘的旧味儿、何记隔壁羊肉汤锅终日翻滚的膻气、还有老孙头那儿仿佛腌入墙皮的劣质烟叶子味。当指尖触到柜台冰凉坚硬的边沿,或是碰到那些同样冰凉的银块时,那份实实在在的、带着分量的触感,反倒奇异地让他狂跳的心稳下一丝——这些东西抓得住,是能一块块、一片片垒出条生路的实实在在的砖石。
买卖的流程早已烂熟。递上那个灰扑扑的布包,掌柜的打开,捡看,掂量,上戥子,噼里啪啦拨几下算盘。跟老陈那儿,几乎无需言语,几个眼神、几个简短的字眼就交割清楚。跟何掌柜,则总得多费一两句口舌,说说这见鬼的天气,叹叹生意难做,或是夸一句他新换的铜手炉看着就暖和。话不深入,恰够维持住那点“熟客”该有的、不咸不淡的热乎气。
“马管事,今儿这几块银角子,边儿锉得齐整,瞧着是官制新钱?”有一回,何掌柜捏起一块银子对着光看了看,顺嘴问道。
马伯庸心尖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面上却立刻堆出点与有荣焉、又带些下人特有的讨好笑容:“何掌柜您这眼力,真是这个!”他翘了翘拇指,“不瞒您说,前儿我们老太太不知怎的高兴了,开了私库,捡了些早年存的官银锞子赏下来。我们这些跟前跑腿的,也跟着沾了点光。”这话虚虚实实,老太太高没高兴、开没开库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这理由听着顺耳,合乎那高门大户里偶有恩赏的常情。
何掌柜“哦”了一声,脸上那团惯常的笑似乎没什么变化,呵呵两声,便低头去写他那本永远写不完的登记簿。马伯庸盯着那墨黑的笔尖在泛黄的纸面上移动,每次轮到他在那歪扭的“取”字后面按下手印时,指尖传来的微凉粘腻,都像一记清晰的提醒,告诉他这看似平常的水面下藏着怎样的暗流。他回回都刻意把指印按得有些偏移,或是收指时故意带出一道模糊的拖痕,竭力扮出一个不常动笔、手脚粗笨的下等人该有的模样。
只有当他走出那令人窒息的铺子,重新混入街上为生计奔忙的人流,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才敢悄悄松一丝缝隙。可随之而来的,往往不是轻松,而是一阵强烈的、混合着后怕与精疲力尽的虚脱感。有时他必须拐进某个僻静无人的巷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闭上眼,深深吸几口凛冽的空气,才能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惶然压下去,重新攒起力气走向下一个采买的地点。每一次进出,都像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心惊胆战地走了一个来回,脚下那细微的“咔嚓”声,仿佛随时都会炸裂。
然而,支撑着他一次次重复这煎熬过程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只属于深夜,属于绝对安全的独处时刻。
当闩好门,吹熄灯,在确信万无一失的黑暗里,他将那些换回来的、折成小块的各色银票在炕席上铺开时,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与旧纸气息的微凉便弥漫开来。油灯的光晕昏黄,照亮“广源”号特有的淡青色坚韧纸张,“协成”号稍软些的米黄票面,还有“福昌隆”那薄脆的土黄纸片。朱砂盖就的大印颜色沉红,密如蛛网的防伪暗花在光下隐隐流转,手写的金额笔墨浓淡不一。他用指腹的茧子,极轻、极慢地抚过那些凹凸的印文与花纹,纸张的纹理透过皮肤传来,冰凉,却奇异地在他心口注入一股沉甸甸的暖流与安定。
这就是他的“脚印”,是他孤身一人,在悬崖边上踩出来的、通向对岸的足迹。
他看着,想着那些曾经深藏在炕洞底、墙砖缝里,沉甸甸、冷冰冰,压得他夜不能寐的金银疙瘩,正通过自己一次次的冒险与算计,一点点蜕变成这些轻便、易于隐藏、代表远方信用的纸片。那种隐秘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成就与掌控感,是熬过每一次紧张交易后最大的慰藉,也是推动他次日再次踏上险途的、最实在的动力。每多一张这样轻薄的纸,墙上那个模糊的、代表着“挣脱”与“新生”的裂口,仿佛就被凿大了一分,透进来的光也亮了一线。财富的形态在悄然转换,从实物变为契约,从沉重累赘变为轻巧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它们彻底洗去了“贾府赏钱”或“攒下的体己”的烙印,变成了只属于“马伯庸”这个人的、通往另一个全然不同人生的、纯粹的盘缠。
当然,无孔不入的压力始终如影随形。除了交易那一刻必须全神贯注的紧绷,日常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疑神疑鬼。有一回,在离“何记”不远的一个茶水摊子边,他眼角瞥见一个蹲着喝粗茶的背影,那身旧袄子的颜色和蹲姿,像极了贾府外院一个常跑腿的采办伙计。刹那间,他浑身的血都似乎凉了,脖子后的寒毛根根倒竖,想都没想立刻低头转身,钻进旁边一条腌臜的小巷,足足绕了大半个城南才敢去办正事。后来知道多半是看错了,可那一下午,他左边下眼皮都跳个不停,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还有一次,刚从“陈记”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两个穿着皂隶公服、挎着腰刀的衙役晃晃悠悠从街口拐过来,虽然看也没看铺子这边,他却立刻断了当天所有的念头,像受惊的兔子般掉头就往回走,那一整晚都睡不踏实,梦里全是锁链的哗啦声。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迫在猎人聚居地边缘觅食的孤狼,每一口食物都叼得心惊胆战。陌生的气味、突兀的声响、甚至一道停留稍久的目光,都能让他瞬间警觉,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扔下一切,缩回最深的阴影里。
腊月的风越发酷烈,街面上的年味被这风吹得四处飘散,却顽强地黏在门楣新贴的褪色桃符上,混在零星炸响的炮仗硝烟味里。贾府里头也在张灯结彩,那红灯笼的光却显得有气无力,映着下人们强打精神的脸,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虚浮与勉强。马伯庸冷眼旁观这一切,心里那片冻土却越发坚硬、冷寂。这里的喧嚣、这里的忙碌、这里复杂的人情和虚与委蛇的笑脸,都已成了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风景,模糊而遥远。他只是个暂居的过客,一个心早已离去的看客,一个默默搬运着自己未来、与时间赛跑的贼。
他的褡裢里,府里交代购置的红纸越来越厚,粗蜡和廉价干果越来越沉;而他贴身内袋里,那些轻若无物的银票,也悄无声息地累积起一份不容忽视的厚度。两者的重量天差地别,所承载的,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生。
这天夜里,又一次在黑暗中确认所有票据分藏妥帖后,他吹熄了灯。躺下时,窗外远远传来不知哪家权贵为试放年节焰火而发出的沉闷轰鸣,赤红、碧绿的光团倏地腾起,又倏地消散,短暂的光亮将窗纸染上瞬息万变的诡异颜色。
他睁着眼,在重新降临的、更浓厚的黑暗里,静静听着那隔了重重高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声响。那喧嚣与他无关。他正用这些沉默的、浸着冷汗与心悸的“脚印”,一步一步,固执而决绝地,丈量着离开那个世界的、越来越短的距离。
路还看不见尽头,脚下的冰层依然咯吱作响。但他知道,每一个脚印踩下去,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