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屋里只点一盏昏黄油灯。马伯庸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小心铺开一张粗糙草纸——是从库房那儿软磨硬泡才拿来的,借口说要练字。
可他真正要写的,根本不是字。
连日来的隐忍和观察,积攒下许多琐碎信息,恐记忆有误,须笔录为证。
他提起那支新领的、笔毛稀疏的狼毫,蘸墨,悬腕,迟迟未落。直接写汉字太危险,若被人看去,便是灭顶之灾。他得用只有自己才解得开的写法。
笔尖终于落下。他用的是简体字,掺些英文缩写、数字,甚至自创的符号。
“器物库管理漏洞:出库无三方核验,仅凭管事一言,易滋生‘账实不符’。——对策:引入‘出库单’三联制度,经手人、库管、领用人各执一联,月末核对。”
“人员管理失察:门禁执行不严,凭人情往来。——对策:完善门房登记制,外人出入需有对牌或内部人员引荐凭证,明确权责。”
“采购流程不透明:胭脂水粉等物,价格、供应商单一,易形成利益链。——对策:建立小额采购询价机制,至少对比三家报价,择优择廉。”
他将观察到的具体现象,直接转化为问题和初步的解决方案。这本笔记,不再仅仅是黑材料,更是他未来改革方案的基石。当然,他也记下关键人物和线索:“旺,器库,青瓷碗x10,账记x12?”、“旺侄,西角门,赵”、“小如意,跋扈”。
写得极简,如密码天书。写罢吹干墨迹,他望着纸片上歪扭的符号,心下稍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在这错综复杂的深宅之中,这些零碎信息眼下无用,却或许能在某日成为翻转局面的筹码。
这本“练字本”,就是他第一个筹码库。
但光有内情不够,他还需参照,甚至……盟友。他想到了平儿。
次日,他借故去回一桩日常事务——各院月底领取灯油蜡烛的例录。他刻意将记录整理得条理清晰、一目了然,才求见平儿。
平儿在廊下见他。她依旧沉稳,接过簿子细看。
“记得清楚,挺好。”她点头,语气是寻常赞许,“往后就照这样写,奶奶瞧着也明白。”
“是,平儿姑娘。”马伯恭谨应声,悄悄打量她的神色。他故作无意轻声一叹:“得姑娘一句‘挺好’,奴才跑断腿也值。只是……近日不知怎的,办事总不顺,许是还有不周到的地方,求姑娘点拨。”
平儿翻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依旧静如止水,但马伯庸却觉得,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权衡与考量。她什么都知道。
“府里事杂规矩多,疏忽难免。你只尽心当差,凡事多请示、多禀报,依规矩行事,便出不了大错。”她答得严丝合缝,是标准的上司口吻,像是在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章程,不透露任何个人倾向。
可就在她垂眸将账簿递还给他时,指尖在“灯油蜡烛总数”那一栏上似无意地轻轻一叩,声音压得低低,几乎融在风里:
“……尤其是银钱物品经手,数目、来去,务必定要清晰明白,笔笔有踪。 省得日后……对不上账,那才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马伯庸心头猛地一跳!这已不是暗示,几乎是明示了!“笔笔有踪”、“对不上账”、“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几个词像几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锁。平儿不仅知晓,甚至在为他指明一个方向!
但她绝不会再往下说。她的立场决定了她的言语必须永远站在“维护府中规矩”的一方。
“是!奴才谨记姑娘教诲!一定仔细核对,绝不出错!”他强压激动,连忙躬身,语带感激。
平儿不再多言,将簿子还他:“去罢。”
退出廊下,马伯庸仍心跳急促。平儿的反应比他预想中好。虽依旧隔雾看花,但坚冰已裂开一丝微隙,透进一点光。
他回到小屋,再次翻开那本“密码笔记”,在空白处用更小的符号添上一行:
“平,暗示,账目清晰,笔笔有踪,是关键突破口。”
油灯摇曳,将他影子投在灰墙上,拉得长长的,孤单,却透着一股坚定。
他合上笔记,指尖摩挲粗砺纸面。
这是一场持久战。他再一次清醒意识到。
眼下目标再明确不过:
一、 保住自己不出错。这是根本,绝不能让来旺家揪住实在的把柄。
二、 继续悄悄收集证据。尤其是账目问题、来旺亲眷往来,须格外留意。
三、 等待。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时机未到,绝不能妄动。
他吹熄了油灯,黑暗彻底淹没小屋。在绝对的寂静中,怀中的印章仿佛拥有了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在他的胸口。“广济寺后街”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址,它成了一个象征,代表着他无法掌控的命运和深不可测的敌意。
唯有一双眼睛,在暗中微微亮着,冷静、耐心,而又决绝。
前路依旧晦暗,内有豺狼,外有伏虎。但他已不再是刚来时那个惊慌失措的灵魂。他正在学习这个世界的规则,并开始悄悄绘制自己的地图,积攒着每一分可能照亮前路、或能用于反击的微弱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