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对手是来旺家的,马伯庸心头那股无名火反而渐渐压了下去。未知才最令人不安,既然明确了目标,接下来便是思考如何应对。
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来旺家的是什么身份?王熙凤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丈夫来旺是贾琏名义上的心腹,她自己更在府中经营多年,人脉错综、颇有体面。她想给他使绊子,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暗示,自有想巴结或惧怕她的人抢着代劳。
而他自己呢?一个刚戴罪立功、根基浅薄,甚至还揣着软烟罗那桩隐患的小管事。拿什么去硬拼?去王熙凤面前告状?空口无凭,只会被反咬一口,说他污蔑老人、搅乱秩序,到时只怕下场更惨。
马伯庸长长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满腔憋闷与怒意尽数驱散。
不能动怒,不能急躁。必须忍。
他想起从前在类似处境中,那些被关系户顶替、背黑锅的经历……只不过现代职场至多丢饭碗,这里却可能要赔上性命。忍耐的代价更高,但核心道理并无二致——在实力不济时,显露敌意和贸然出击都是最蠢的选择。
必须改变策略。
首先,行事要越发低调,甚至比之前更不动声色。不再试图辩白谣言,也不对明显的刁难流露情绪。只要无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他就只作未闻。面对推诿拖延,他不争不辩,按对方要求去做——要详细条陈?他写。需请示上报?他等。推说忙?他改日再来。
但他会在心里默默把时间提前预留。原本一天可办完的事,他提前两三日便着手打招呼、走流程,为留足余地。任你拖沓,我自有打算。
其次,所有经手事务无论大小,一律反复核对,不留任何纸面把柄。账目核三遍,物品点清楚,传话尽量有第三人在场,或事后迅速以自创符号简记要点与时间。力求即便有人存心构陷,也难寻破绽。
暗中观察。
忍耐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清晰地察看。他开始刻意留意来旺家的一举一动。
她主要负责哪些差事?似是管着一部分器物的保管分发,常往来各房送物,消息灵通。她通常几时在哪里露面?与哪些人往来密切?手下又有哪些得用之人——比如那个威胁福贵的小如意?
马伯庸不再避开她,反而时常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路过,或在她与人交谈时假装忙于他事,实则侧耳捕捉片言只语。他在那本密账的空白处,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默默记下她的行为规律与人脉网络。
他发觉来旺家的确颇有权势,不少管事婆子见了她都赔笑奉承。她也显然享受这般待遇,有时会得意地漏出二奶奶院中一二无关紧要的消息,彰显自己与众不同。
他还注意到,来旺家的似乎颇贪小利。有一回,他远远瞧见她从一个采买果品的小厮那儿顺手捎走了两个最大最水灵的梨,塞进袖中,嘴上还说:这俩品相不佳,定是筐底压坏的,我拿回去看看还能不能吃,别糟蹋了。那小厮只连连赔笑,半字不敢多言。
马伯庸冷眼旁观,心下默记:条目一:物资验收环节,标准模糊,主管者可凭个人喜好与关系,以次充好或侵占优质物品,中饱私囊。此一项,每年流失之利便不可细算。
另一次,他听见她向一个婆子抱怨京城胭脂价涨,说份例根本不够用,又暗示对方若有门路别忘了老姐姐。
他心中再添一笔:条目二:各房份例用度,虽有定例,但缺乏透明核算与市场比价机制,易滋生虚报价格、吃拿回扣之弊。
这些琐碎信息,此刻都成了他脑海中那份改革条陈上,一行行带着锋芒的注脚。
他明白,要动摇一个根基深厚的对手,绝非旦夕可成。这就像一场不对等的商业竞争,对方是市场份额巨大的巨头,而自己只是初创公司。此刻贸然发起价格战(正面冲突)等于自杀。唯一的生路是:深度洞察用户(贾府上下)、优化自身产品(不出错)、寻找对手的监管漏洞或商业模式缺陷(来旺家的把柄),并等待技术或市场出现颠覆性变化(时机)。
需耐心,需时机,更需……能一击即中的确凿筹码。
而此刻,他最要紧的不是寻觅攻击之机,而是**确保自己绝不出错**,巩固壁垒,让对方无隙可乘。同时,如经验老到的猎手般,耐心而隐蔽地搜集一切或许有用的线索,静待对方可能显露的疏漏。
这过程极为憋屈。明知是谁在背后动作,却还得笑脸相对、故作懵懂。每见来旺家的那表面热络却难掩轻蔑的眼神,马伯庸都觉胃里一阵翻搅。
但他忍下了。将所有不甘与愤怒压入心底,淬成冰冷的观察与沉潜的谋算。
然而,就在他全力应对内部威胁之时,那枚贴身藏着的黑色印章,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透过布料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像是在提醒他——广济寺后街的谜题尚未解开,那是一片比贾府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内部的博弈尚可揣度规则,外部的杀机却全然未知。
这已不单是职场挣扎,更是一场多维的生存之战。就连那桩关于绒线胡同的旧事,他也决意一并查探,只是眼下还需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