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正月十五刚过,京城就下了一场大雪。
裕陵的土已经封好,太上皇朱祁钰的时代彻底成了过去。新皇帝朱见济用一场盛大的国葬和一篇感人的墓志铭,为自己赢得了好名声,也向天下宣告,永熙新朝再没有任何名义上的问题。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就要开始了。
然而,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下,一场麻烦正在悄悄发酵,就像雪后的寒气,悄无声息,却让人不好受。
京师,东市米行一条街。
“张大娘,又来买米?还是一斗糙米?”米行铺子里,小伙计靠着柜台,没什么精神的问。
被称为张大娘的老妇人叹了口气,从打了好几层补丁的钱袋里,哆哆嗦嗦的摸出几枚铜钱,又小心翼翼的添上一小块碎银,脸上全是心疼。
“买……再贵也得买。家里那口子还在码头干活,总不能让他饿肚子?”张大娘的眼里满是愁绪,“只是,小哥儿,我多嘴问一句,这年还没过完,米价怎么涨的这么快?年前一斗米才三十个大钱,现在没五十个大钱,连门都进不来了。”
“何止是米啊,大娘!”旁边一个刚买完菜的壮汉王二牛也忍不住插嘴,举起手里两颗不怎么新鲜的大白菜,一脸不平,“就这两颗烂菜叶子,花了我八文钱!去年八文钱都够我婆娘炖锅肉了!我一天在工地上累死累活,挣的还没这物价涨得快!”
他这一嗓子,铺子里的抱怨声顿时多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都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我看是烧钱的盛世!咱们老百姓挣的那点辛苦钱,越来越不值钱了!”
“可不是么,以前去趟‘皇家商超’,一钱银子能买一车东西,现在结账的时候心都在疼。这日子,简直是‘我的心在滴血,我的钱在飞’!”一个读过几天书的货郎,摇着头用了个报纸上看来的新词,引来一片苦笑。
大家心里都憋着火,他们只知道,手里的银子买不到东西了,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
**永熙三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御书房内,户部尚书金濂和新上任的国家会计总司司长傅青主,这两位大明的“财神爷”,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
“陛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尚书金濂颤抖的将一本账册递上去,上面的数字让他心惊肉跳,“开年才一个多月,京师米价翻了一倍!布价、盐价、铁价,都在涨!连城里青楼听曲儿的赏钱都涨了三成!再这样下去,民心不稳,怕是要出大事!”
“金部堂说的对。”一旁的傅青主眉头也皱得很紧。他上前一步,用他那清晰的语调补充道:
“陛下,臣与户部反复推算过,根源在于之前我们从泰西弄来的白银太多了。据皇家银行初步统计,从去年到现在,流入我大明的白银,恐怕超过了一亿五千万两!市面上的钱太多,但货物的产出跟不上钱增加的速度。结果就是钱不值钱,东西变贵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有些黑心商人,趁机囤积米、盐、铁这些东西,抬高价格,让市场更乱了。现在京城内外,老百姓怨声载道,私下里都有了‘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洪武前’的说法。陛下,这股风气不能再长了!”
朱见济安静的听着,手里捏着一枚新铸的“永熙通宝”银元,没有说话。
“富贵病么……”他轻声自语,“我倒是小瞧了这资本的力量。”
####
**三日后,皇家银行总行,行长密室。**
“陛下,您可真是……折煞臣了!”
王大猷,这位帮大明赚回数百年财富的“东方财神”,此刻在年轻帝王的目光下,额头渗出了冷汗。
“怎么?你为朕赢了泰西的白银,朕还得给你记功不是?”朱见济端起茶杯,看着他,“今天怎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陛下,臣……臣有罪!”王大猷直接跪下,声音都在发抖,“臣只想着为陛下建功立业,却没想到,这泼天的富贵,竟会给大明带来这样的‘内伤’!臣……愧对陛下的信任!”
“起来吧。”朱见济摆了摆手,“朕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罚你,是让你想办法。依你这‘财神爷’看,这场‘富贵病’,该怎么治?”
王大猷闻言,这才定了定神。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恢复了金融家的精明。
“回陛下,臣认为,要用金融的办法,治金融的病。臣有三策,可以解燃眉之急。”
“第一,加税。凡是从西洋进口的钟表、琉璃、香料等奢侈品,一律加征百分之三百的‘巨富税’,只有真正有钱的人才能享用!”
“第二,加息。全面提高皇家银行的存贷款利息,用高利息吸引富商们把闲钱存进来,减少市面流通的银子。”
“第三,发债。像战时一样,用皇家信誉担保,发行年息高达一分的‘永熙和平国债’。那些在金融战中赚了大钱的商人,应该会很乐意把手里的银钱,再变成能稳定生钱的‘金票’。”
“嗯,不错。”朱见济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三策,能暂时收回市面上的白银,为朕争取一些时间。”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这些办法都是堵,治不了根。”
“敢问陛下,病根在哪?”王大猷虚心请教。
“根,在于货!”朱见济的指节,重重敲了一下桌案,“在于我大明生产出来的东西太少了!一亩地,只能产一石粮!一台织机,只能织三尺布!”
“所以,要治这个病,朕也有两策!”朱见济站起身,眼神充满斗志。
“第一,改币制!”他拿起那枚永熙通宝,在指尖旋转,“重铸‘永熙宝钞’和银元,提高它们的含金量和防伪技术!让老百姓手里的每一文钱,都更‘值钱’!这是稳定人心的根本!”
“第二,也是最要紧的!”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落在大明广袤的疆域上,“开工坊、兴实业、辟新田、通西域!”
“朕要用格物院的新技术,让一亩地能产出过去三亩地的粮食!要让一座铁厂能炼出过去十座铁厂的精钢!要让一台蒸汽织机能顶替一百个织女的双手!”
“只有当粮食、布匹、钢铁、瓷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货’,像潮水一样涌入市场,这高高在上的物价,才能被彻底压下去!只有让天下百姓都有衣穿,有饭吃,有活干,这场因富而起的‘内伤’,才能自己痊愈!”
“你王大猷负责管钱,是技术。而朕要做的,是强健经济的身体!两者结合,才是万全之策!”
王大猷听得愣了半晌,随即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心服口服。
####
解决了钱和货的问题,朱见济做的第三件事,是处理人心。
永熙三年,二月初十,朱见济在西苑召集了大明日报、皇家心理司和翰林院的人开会。
会上,朱见济亲自下令。
命《大明日报》,用图画和白话文,连续三天,刊登一篇由他亲笔署名的文章——《告吾大明百姓书:你手中的银子,为什么“轻”了?》。用最直白的话,向天下百姓解释了“钱多货少,钱就不值钱,东西就贵”的道理,并严正宣告——
“……凡在此国难之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来牟取暴利的人,一经查实,西厂抓人!家产充公,本人及三代以内直系子弟,永不录用,发往辽东修边墙,以儆效尤!”
这道严旨一出,那些还想发国难财的投机商人,立刻打消了念头。
接着,他又命皇家心理司发布“永熙盛世倡议”,号召天下士绅富商,把手里的钱投资到开海通商的船队、采用新技术的工坊和开垦荒地的农庄。并承诺,凡有突出贡献的,朝廷不但会给予丰厚的税务减免,还能赐予“奉国”、“辅国”等荣誉头衔,他们的子弟,可以优先进入京师大学堂深造。
一时间,民间的资本,开始疯狂涌入朱见济希望它进入的“实业”领域。
处理完这一切,夜已经深了。朱见济独自一人来到西厂的秘密档案库,想翻些旧案子换换脑子。
他随手抽出一卷落满灰尘的案卷,封皮上写着“宁王朱宸濠谋逆案”几个大字。
这还是前朝正德年间的旧案。
朱见济看得有些无聊,正准备放回去。忽然,案卷里一张不知谁夹在里面的、早已泛黄的监视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名早已死去的、西厂驻广州分舵的低级探子留下的日常监视报告。
“……正德十三年,秋。宁王密使抵达广东,与十三行总商伍氏家主,在其府内密谈。”
“……席间,伍氏酒后炫耀,说他家族有一条从太祖时就传下的秘密商路,可以避开朝廷所有关税,绕道满剌加,经红海,直达泰西的热那亚,用我大明的丝绸、茶叶,直接换黄金,利润有十倍……”
看到这里,朱见济感到有些意外。这个伍家,他有印象,似乎就是当初在广州,因为防疫封港而带头闹事的那个商帮头领。没想到,他家历史这么久,手眼也这么通天。
他继续往下看。
“……探子追问原因。伍氏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这条秘密商路,不是谁都能走的。需要……需要持有一枚由他祖上从某个泰西神秘商会换来的信物,才能畅通无阻。”
朱见济屏住了呼吸。
“……据伍氏描述,那信物,是一枚非金非铁的徽章,上面刻的图案,是一架天平。天平一端,是十字。而另一端……是个‘道’字。”
天平……十字……道!
朱见济心中一震!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那枚始终贴身放着的、从佛罗伦萨死去的密探身上找到的带血徽章!
昏黄的烛光下,徽章上的图案,和这卷尘封了几十年的档案上的描述,一模一样!
一场看似已经平息的金融危机,竟在这一刻,与那个隐藏在世界暗影深处的“智者会”,以一种他从未想到的方式,再次联系到了一起!
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也要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