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瘸子还说,”一个半大后生插嘴,他是货郎的远房侄子,“汉阳王造反,打的是‘替天行道,清君侧,拯黎庶’的旗号!”
“说皇帝身边有好臣,蒙蔽圣听,才搞得天怒人怨,又是水又是蝗虫,这是‘天道降罚’!”
“汉阳王是太祖嫡系血脉,不忍看祖宗江山和天下百姓受苦,才起兵‘靖难’!”
“天道降罚……”村民们低声重复,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对于靠天吃饭的山民来说,“天”的意志是至高无上且令人敬畏的。
如果连年灾荒真是上天对皇帝的惩罚,那汉阳王以此为由起兵,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屁的道理!”一直闷头抽旱烟的村正猛地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他是个干瘦严肃的老头,“造反就是造反!是杀头灭族的大罪!你们知道打仗是什么光景?那是要死人的!成千上万地死!”
“不管谁赢谁输,拉壮丁、征粮草、过兵痞,哪一样落不到我们头上?”
“到时候,这溪口村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村正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些许对“大义名分”的恍惚。
是啊,王爷和皇帝打架,跟他们这些小民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想要口安稳饭吃。
“村正爷,那……那咱们怎么办?”有人怯怯地问。
“怎么办?”村正瞪着眼,“夹紧尾巴过日子!”
“该种地种地,该采药采药,把粮食藏好,把后生、姑娘都看紧喽!”
“少打听,少议论!”
“真要乱兵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透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就往更深的山里躲吧。这世道,能活一天是一天。”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老榕树下的人群渐渐散去。
但一种沉重的、对未知命运的忧虑,却像山间的晚雾,弥漫在溪口村上空,浸入每一户低矮的屋檐下。
夜晚,赵老三家。
油灯如豆,赵老三闷头喝着稀薄的菜粥,他婆娘在一边缝补衣服,十三岁的儿子狗蛋竖着耳朵听父母低声说话。
“当家的,你说这汉阳王……能成吗?”
“成个屁!”赵老三没好气,“皇帝是那么好当的?那是真龙天子!汉阳王再厉害,也是个王爷。再说了,打仗……唉。”
“可我听说,汉阳王打的是‘拯黎庶’的旗号,要是他真赢了,会不会……减减税?”婆娘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减税?”赵老三嗤笑一声,“婆娘家懂什么!赢了,他就是新皇帝!修宫殿、养军队、赏功臣,哪样不要钱?”
“不从咱们身上刮,从哪刮?换谁来坐那个位置,咱们还不是一样刨土吃糠?”
他扒拉完最后一口粥,把碗重重一放,“我看哪,这汉阳王造反,八成是自己屁股也不干净,被皇帝逮着了小辫子,狗急跳墙了!什么‘天道降罚’‘拯黎庶’,说得好听!他们争他们的龙椅,苦的是咱们的性命!”
狗蛋听得半懂不懂,只记得父亲最后那句沉重的叹息,和母亲眼中熄灭的微光。
夜色深沉,群山沉默。溪口村在忐忑中沉入睡眠,远处,或许战鼓已经擂响,烽烟正在升腾。
这个偏僻的小村庄,连同千千万万类似的地方,即将被卷入一场由庙堂倾轧、权谋算计和“天道”口号掀起的巨大漩涡之中,无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
他们唯一的祈求,或许只是在这动荡的夹缝里,求得一份卑微的存活。
隐云谷内。
夜深人静,婴儿的衣物细软堆放在一旁,温云舒已带着幸福睡去。
喻万春睡不着,起身来到了书房。
汉阳王反了的消息也到了隐云谷,对此众人一点都不意外,汉阳王如果不反,那他训练死士便毫无意义。
他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进一步的计划草案,目光却有些游离。
李南风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小坛温过的酒,放在桌上,自己先倒了一碗,慢慢喝着。
两人之间已无需太多寒暄。
“嫂子有喜,是大喜事。”李南风先开口,声音低沉,“但你的担子,也更重了。”
喻万春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苦笑:“是啊。以前总觉得,领着大家往前走,是为了一个公义的目标,虽艰险,但心无挂碍。如今……”
他看了一眼温云舒的方向,“忽然觉得,每一步都要更稳,更慎。我不是一个人了,这个山谷,也不仅仅是一群志同道合者的避难所,它还是……家。”
“你怕了?”李南风抬眼看他。
“怕?”喻万春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即释然一笑,“你说得对。是我一时矫情了。既已走上这条路,便不能求一个安稳,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
“所以,咱们的计划要加快了。”李南风将话题引回正事,“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不能永远困在山谷里,他们需要见识真正的世道,需要历练机会。这些都需要钱,需要可靠的外部环境。”
喻万春看着草案说道,“没错。计划需要调整。原先我们设想的是小本经营,缓慢渗透。但现在,或许可以稍微积极一些。”
他指向草案上的几个标记,“雾江镇是我们已经控制的窗口,但不能只依赖它。我反复推演过,咱们这里物产丰饶,但交通闭塞,药材、山珍、优质木料、少量矿产外运利润可观,而盐、铁、布匹、书籍等物内需旺盛。”
“咱们的商队,以雾江镇为起点,沿江、沿古道,向几个重要州府的次级市场延伸。不求做大,只求扎下几个不易引人注目的‘根’。”
“需要我做什么?”李南风直接问。
“前期的探路和安保,非你莫属。”喻万春正色道,“你作为暗中的护卫和情报确认者。我们需要知道,哪些路线相对安全,哪些地方有汉阳王或官府的眼线,哪些地方的帮派、地头蛇可以合作或需要避开。”
李南风点点头,眼中终于燃起一丝锐利神采,“这个我在行。什么时候动身?”
“等开春,道路好走些。”喻万春道,“你带杨二、杨五一起去。你们三人,扮作游历的武师或猎户。”
“谷里安全?”
“有杨大、杨三、杨四在,加上我们这几年经营的防御布置,只要不暴露,足以应对一般情况。”
喻万春安排得井井有条,“等你们摸清初步路线,小北和静文就会带着第一批精选的山货,进行第一次试运营。规模要小,动作要慢,首要目标是建立可信的身份和初步的购销渠道,绝不冒进。”
计划在反复商讨和细节完善中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