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蜀金沙的土地上,太阳神鸟的金辉每日破晓时分便会掠过岷江江面,洒向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村落。这里的先民靠着江水灌溉稻禾,以山野放牧牛羊,日子安稳而古朴。而在金沙腹地的神祠中,供奉着五件由蜀山之精雕琢的玉制神器——玉刀“断江”、玉剑“惊鸿”、玉戈“裂云”、玉矛“穿岳”、玉斧“开天”。
这五件神器是上古战神“柏灌”为护佑金沙子民,从星辰中撷取灵力铸炼而成。当年古蜀与氐羌部落交战,柏灌战神手持玉刃出征,断江刀劈开水道,惊鸿剑划破敌阵,裂云戈、穿岳矛、开天斧更是所向披靡,金沙疆土因此得以保全。战神离去前,将玉刃托付给金沙神“蚕丛”,留下箴言:“神器存,金沙宁;神器寂,山川醒。”先民们将这话刻在神祠的青石壁上,每日以五谷、桑蚕祭祀,千百年间,从未有过丝毫懈怠。
一、 信仰成熟时,蚕丛神的寂寞
千百年时光流转,金沙的疆土再无战火纷扰,稻穗压弯了田埂,牛羊漫山遍野,先民们的日子愈发富足,可那份对神器的敬畏,却渐渐变成了刻板的仪式。
守祠长老“杜宇”已是七旬老者,每日清晨,他都会领着族人来到神祠,用金沙江水擦拭玉刃,摆上最丰美的祭品——新熟的稻米、肥嫩的羊肉、酿好的米酒。族人们跟着杜宇躬身行礼,口中念着古老的祷词,可眼神里却少了当年的虔诚,多了几分敷衍。有人趁祭祀的间隙偷偷打量着神祠外的牛羊,有人低声聊着家中的琐事,甚至有孩童伸手去摸神祠的木柱,被父母轻斥后,也只是撅着嘴草草磕了个头。
神祠的横梁上,金沙神蚕丛化作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正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横梁上的太阳神鸟雕刻。他看着下方机械行礼的子民,长长的叹息化作一缕青烟,绕着青玉案上的玉刃打了个旋儿。断江刀的刀锋本能映出星辰,如今却只照得见空荡的神祠;惊鸿剑的剑鞘里,再也没传出过龙吟般的啸声,五件神器的玉质表面,竟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杜宇。”蚕丛神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守祠长老耳边。杜宇猛地抬头,见蚕丛神飘在半空,连忙躬身行礼:“神尊,可是子民有何不敬之处?”
蚕丛神摇了摇头,指向青玉案上的玉刃:“你看它们,本是山川的骨血,如今却成了摆设。信仰熟透了,就像枝头的果子,挂着好看,却忘了树要向上生长啊。”
杜宇顺着蚕丛神的目光看去,只见断江刀微微震颤,似有不甘。他叹了口气:“神尊,族人们只是日子安稳了,忘了战火的滋味,并非有意怠慢。”
“不是怠慢,是疏离。”蚕丛神拂袖,青烟散去,“当祭祀变成任务,神,也会寂寞。”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杜宇的心里,漾起层层涟漪。他看着族人们渐渐散去的背影,又看着青玉案上沉默的玉刃,忽然觉得,千百年的祭祀,竟让神器与子民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二、 磨刀匠人青岷,解甲归川的玉刃
这年秋日,一位背着磨刀石的匠人路过金沙。他名唤“青岷”,来自蜀山深处,衣衫上沾着山野的露水,手里攥着一把青铜磨刃,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走起路来,葫芦撞着磨石,发出“叮咚”的声响。
青岷走到金沙神祠门口,见神祠的木门半掩,便推门走了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青玉案上蒙尘的玉刃,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拂去断江刀上的尘埃,指尖触到玉质的瞬间,断江刀竟发出一阵清越的嗡鸣。
“何人敢触碰神器!”杜宇闻声赶来,见青岷正摸着断江刀,顿时怒喝出声,“这是护佑金沙的神兵,岂是凡夫俗子能碰的!”
青岷转过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长老莫怒,神器如人,不磨则钝,不抚则冷。蒙尘的刃,护不了人,也守不住心。”
杜宇还要呵斥,蚕丛神却再次现身,对他摆了摆手:“让他试试吧,或许,这是玉刃的机缘。”
杜宇虽满心不解,却还是退到一旁。青岷也不客套,将背上的磨刀石铺在青玉案旁的石台上,舀来金沙江水,倒在磨石上,然后拿起断江刀,开始打磨。
他磨得极慢,并非为了让刀锋更利,而是像抚摸孩子般,用磨石轻轻蹭过断江刀的脊背。他一边磨,一边低声说着话:“断江啊断江,你本是劈开岷江的利刃,怎甘心困在这神祠里,做个冰冷的摆设?金沙的江水在流,稻禾在长,牛羊在跑,你该去看看这些,而非守着空荡荡的神位。”
话音未落,断江刀的刀锋竟慢慢褪去了凛冽的寒光,变得温润如溪石。青岷又拿起惊鸿剑,磨过剑格时,他说:“惊鸿,你曾划破战云,如今却连晨雾都不敢穿,岂不可惜?人间的烟火,比战场的硝烟暖多了。”
磨裂云戈时,他说起金沙的丘陵,说晨雾绕着丘陵流转的模样;磨穿岳矛时,他说起蜀山的古木,说鸟儿在枝头筑巢的欢喜;磨开天斧时,他说起村头的老槐树,说恋人们靠着树身说悄悄话的温柔。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暖流,淌进了玉刃的纹路里。五件神器渐渐震颤起来,玉刃上那些刻着战纹的饰片,竟一片片剥落,落在地上,化作了圆润的鹅卵石。断江刀收起了锋芒,惊鸿剑敛了啸声,裂云戈、穿岳矛、开天斧上的杀伐之气,如雾气般消散在神祠的空气中。
“你们本是山川的骨,何必披着铠甲做杀神?”青岷放下开天斧,拍了拍斧面。五件神器突然从青玉案上跃起,悬在半空,绕着神祠里那些陌生的神位转了三圈——这些神位,有的是太阳神鸟,有的是金蛙,有的是山川之灵,先民们祭祀时只知磕头,却从未真正认识它们。此刻,玉刃们挨着神位轻轻蹭了蹭,像孩子挨着陌生的长辈,假装彼此熟络。
蚕丛神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孤寂终于散去。他对青岷拱手:“先生磨的不是刃,是心。”
青岷笑了笑,收起磨刀石:“磨刀霍霍向山川,不是要砍断什么,是要让神器归回山川,让信仰归回生活。”
三、 刀向星空,金沙子民的烟火人间
自青岷离去后,金沙神祠里的玉神器,彻底变了模样。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战具,反而成了与子民互动的灵物。
每日清晨,杜宇打开神祠的门,总会看到断江刀斜靠在门槛上,刀身映着初升的朝阳,像是在等谁来。有牧民“柏石”来神祠祷告,说自家的母羊生了三只小羊羔,断江刀便轻轻跃起,指向牧场的方向,刀身的玉光闪了三闪,像是在道贺。柏石又惊又喜,对着断江刀作了个揖,转身跑去牧场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村姑“阿荞”与情郎拌了嘴,哭着来到神祠,靠在惊鸿剑的剑鞘上抹眼泪。惊鸿剑竟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然后在地上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像一张笑脸。阿荞看着那道弧线,破涕为笑,转身便去寻情郎和解了。
到了秋日丰收时,族人们聚在金沙江边,摆开宴席,喝酒、吃肉、吹牛、拍马。有人把啃剩的羊骨头扔给路过的野狗,开天斧竟从神祠里滚了出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在跟着众人一起笑。杜宇坐在人群中,看着玉刃们与子民嬉戏,忽然明白了蚕丛神的话——信仰从不是刻板的祭祀,而是对生活的热爱。
“磨刀霍霍向星空”,成了金沙人的新谚语。孩子们跟着长辈学磨镰刀,磨的是收割稻禾的刃;恋人们坐在太阳神鸟图腾下,磨的是彼此的温柔;老人们坐在江边磨石头,磨的是岁月的安宁。再也没有人执着于对神器的“敬畏”,大家都学着青岷那般,打磨自己的生活,让日子过得像金沙江水般鲜活。
有一夜,月色皎洁,洒在金沙江上,像铺了一层碎银。相爱的人依偎在江边,磨着彼此舌头与牙齿的距离,说着软语。蚕丛神站在江岸上,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羞涩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竟再也带不走一丝孤独,那些细碎的温柔,连头骨里藏着的寂寞,都被抚平了。
后来,五件玉神器终究化作了金沙山川的一部分:断江刀成了江边的石滩,江水漫过石滩时,会发出温柔的声响;惊鸿剑成了穿林的小径,行人走在上面,总能听到林间的鸟鸣;裂云戈成了起伏的丘陵,丘陵上种满了桑蚕,织出的锦缎比朝霞还美;穿岳矛成了挺拔的古木,古木下是牧民的帐篷,炊烟袅袅;开天斧成了劈开云雾的山峰,山峰上能看到太阳神鸟的金辉,日日不落。
杜宇活到九十岁,临终前,他领着孙儿来到江边的石滩,摸着温润的石头说:“这是断江刀,它护了金沙千百年,如今,它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孙儿歪着头问:“那神呢?神还寂寞吗?”
杜宇望向蜀山的方向,笑了:“神在烟火里,在稻禾里,在我们的笑容里,怎么会寂寞?”
蚕丛神站在云端,看着金沙的人间烟火,轻轻颔首。当人们懂得打磨生活而非只打磨仪式时,神不再寂寞,人,也永远不会孤独。而那些化作山川的玉刃,依旧守着金沙,只是这一次,它们守的不是疆土,而是人间的温暖与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