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古斋门前,空气有些沉闷。
围观的街坊邻里和游客们屏住呼吸,目光在林深和那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之间来回移动。
远处巷口一只野猫跃上墙头,带起的碎瓦“咔哒”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响亮。
所有人的视线都钉在那幅被高高举起的《兰亭集序》临本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味钻入鼻腔,像是陈年纸张受潮后发酵的霉味,混着工业溶剂的化学气息。
林深的左眼尾突然一跳,那是连续三十六小时没合眼后,视神经在皮下自主抽搐的钝痛。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边缘浮起几粒细小的灰斑。
这症状只在他强行催动“观微”异能超过阈值时才出现。
他没吭声,只是把呼吸压得更沉。
中年男子脸上的得意还没散尽,就被林深那句轻描淡写的话砸得有些发懵。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袖口蹭过胸前的金链,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林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这句话出口前半秒,他后颈的肌肉先绷紧了。
这反应让他自己都愣了一瞬:上次这样,还是三年前在潘家园摸到一件仿乾隆瓷,指尖刚触到釉面,胃部就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他至今没想明白这直觉从何而来,只知道它从不骗人。
他说话时,喉结微动,气息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远处传来一声铜铃轻响,是巷口卖糖人的老翁收摊了,清脆的余音像为这句断言画上了休止符。
中年男子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横飞,一股混杂着烟酒与口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深没看他,目光仍黏在那幅字上。
就在对方开口的刹那,他右耳耳道深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滋啦”声,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电流杂音。
这是“观微”异能被动激活的征兆。
他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按了按耳后凹陷处,那里有枚针尖大的旧疤。
他一边叫嚷,一边作势要去掏口袋里的所谓“证书”,动作急促。
然而,林深根本没理会他的叫嚣。
他只是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牛角柄放大镜。
他的左手小指正不受控地轻轻敲击着裤缝,一下,两下……这是他压抑“观微”过载时的本能节律。
林深将放大镜凑到那幅《兰亭集序》临本上,目光锁定了其中一个“之”字。
就在放大镜悬停的瞬间,他视网膜上的几粒灰斑突然加速,齐齐向“之”字转折处聚拢。
视野中央,墨迹边缘浮现出肉眼不可见的、蛛网状的荧光裂纹——那是现代胶黏剂特有的衰变痕迹。
他没开紫外灯,能“看见”这个,就是异能超频的代价。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专业性:“王铎一生临《兰亭》无数,书法特点是‘涨墨’与‘渴笔’交替使用,笔力雄健,气势连绵。你看这里,”他用指尖虚点着放大镜下的字迹,“这个‘之’字的转折处,笔锋凝滞,墨色均匀得如同印刷品,毫无顿挫提按带来的墨色浓淡变化。这是典型的现代化学墨水,而不是古代松烟墨应有的质感。那种墨,会有淡淡的松脂清香,而这幅字,只有一股刺鼻的工业溶剂味。”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几个懂行的老玩家已经开始点头。
有人靠近嗅了嗅,眉头一皱,果然闻到一丝怪异的酸腐气息。
林深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再看这纸,王铎所处的明末清初,多用宣纸或绫本。这幅字用的纸,纤维粗短,光泽过亮,是现代机器造的仿古宣。纸面上的黄渍是拿茶水泡出来的,闻闻,还有一股茶叶的馊味。”
他话音刚落,离得近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有人低声嘀咕:“难怪刚才就觉得不对劲,这纸摸着太滑了,哪像老东西?”
中年男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嘴唇哆嗦着,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你血口喷人!这是污蔑!”
林深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收起放大镜,扣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他目光如炬,直刺男子的内心。
就在视线聚焦的刹那,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竟微微晃动了一下。
林深心口一沉,这不是错觉。
是“观微”异能对“高度情绪化目标”产生的视觉折射,意味着此人正在承受远超表象的恐惧压力。
“王铎书法,师从‘二王’,又自成一派,其草书奔放奇崛。而这幅字,形似而神不逮,笔画之间毫无呼应,像是小儿学步,处处透着模仿者的心虚和僵硬。别说王多了,就是民国稍有名气的书法家,也绝不会写出如此没有灵魂的字。你拿这种东西来福兴街招摇撞骗,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当傻子吗?”
句句诛心。
中年男子被他逼得连连后退,鞋底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神躲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我已经把全过程录下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时尚、手持手机的年轻女子,正是沈昭。
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刚才对峙的视频。
她嘴角一扬,带着一丝笑意:“视频证据确凿,我刚刚还收到了京城书法专家的鉴定意见,和我朋友说的一模一样,这幅字,假得不能再假!你说你花了八十万英镑?正好,我已经报警了,顺便也帮你联系了税务部门,查查你的资金来源。”
此言一出,中年男子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彻底栽了。
曝光、警察、税务……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林深却在那一刻,捕捉到了他左眼睑极其细微的一次抽搐。
那不是惊恐,是某种长期压抑后的条件反射。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骗子!滚出福兴街!”“还想骗我们江州人的钱,没门!”“小林老板好样的!”赞扬声与斥骂声交织在一起,中年男子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面如死灰。
很快,警笛声由远及近,两个警察拨开人群,将那失魂落魄的骗子和那幅假字画一并带走。
一场闹剧,在林深的手段下迅速收场。
淮古斋内,沈昭将视频上传到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配上一个醒目的标题:《古玩街惊天骗局!
海归富商携“国宝”行骗,被小老板当场戳穿!
》
她做完这一切,才抬头看向林深,眼中满是钦佩:“林深,你真是太帅了!刚才那几句话,简直是专家级别的降维打击!”
林深却只是平静地擦拭着那个牛角放大镜,眉头微蹙。
“怎么了?骗子都抓走了,还不高兴?”沈昭察觉到他的异样。
“事情没那么简单。”林深沉声道,“这个骗子,只是个小角色。你想想,谁会花这么大代价,弄一幅这么明显的赝品,来福兴街这种行家聚集的地方行骗?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骗钱。”
他没说出口的是:刚才那人瞳孔收缩时,虹膜边缘闪过一道极淡的银灰色反光——像某种特殊隐形眼镜的镀膜。
这细节,连高清摄像头都未必能捕捉,却在他“观微”异能过载的残影里,烙得无比清晰。
沈昭的笑容也收敛了,她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林深的意思:“你是说……声东击西?或者说,是试探?”
“没错。”林深的目光望向窗外,落在了斜对面那家始终门扉紧闭的12号铺面上,“我刚才注意到,那个骗子在被戳穿后,下意识地朝12号铺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可能才是真正的关键。”
就在此时,林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浅发来的信息。
信息很短:“哥,查到了!京城国家档案馆一份尘封的档案里有记载,1949年,周家撤往台湾时,确实带走了一批顶级文物,清单里,就有那件失踪的《万历剔红牡丹纹盘》!周明远这次回来,很可能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文物走私,用赝品扰乱视听,暗中将真品运出去!”
看到这条信息,林深和沈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周明远。
“周明远……”林深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
可就在名字出口的瞬间,他舌尖无端泛起一阵熟悉的、铁锈混着陈年墨汁的苦涩。
这味道,他只在三年前父亲失踪那晚的旧书房里尝过。
他猛地闭了闭眼,那幻味才消散。
他当机立断,对沈昭说:“你先利用刚才的视频,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打假’这件事上。我需要一点时间,去查查那个12号铺面。”
夜幕悄然降临,福兴街的喧嚣渐渐散去,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深换上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接近了12号铺。
铺子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只是一扇老旧的木门紧锁。
但他没碰门环。
因为就在指尖靠近时,“观微”异能自发预警——门环内侧,有极细微的红外感应线。
他绕到铺子后面的小巷,借着一棵老槐树的掩护,攀上了二楼的窗沿。
窗户留着一道缝隙,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亮和压抑的说话声。
“……周先生交代了,这次的风声一定要紧。福兴街那个姓林的不好对付,今天的事就是个教训。”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林深的耳道里,那熟悉的“滋啦”声又响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借此过滤出声波里更底层的电子合成音残留。
对方在用变声器。
“怕什么?我们‘古艺联盟’在江州经营这么多年,他一个毛头小子能翻起什么浪?”另一个声音显得不以为然。
“小心驶得万年船。联盟的计划关系重大,不能出任何纰漏。那批货……必须在下周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
古艺联盟!周明远!货!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拿出手机,对着窗缝里的人影和屋内隐约可见的一个奇特徽章,无声地拍下了几张照片。
那个徽章由一个“古”字和一个“艺”字变形交织而成,设计诡异,金属表面泛着冷光。
他立刻将照片和听到的信息发给了沈昭,附言:“帮我查这个‘古艺联盟’的底细,越快越好!”
做完这一切,他悄然退走,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国家文物修复中心的无影灯下,林浅正对着一盏唐代三彩陶灯进行着修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