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兴二年,春。建康,王宫。
刚刚经历了大规模改扩建的宫城,褪去了旧日淮南节度使府的奢靡,换上了一副属于新兴王朝的、简洁而威严的面貌。枢密图房内,一幅新绘制的《天下舆图》占满了整面北墙,上面代表大汉疆域的赤红色,已从江西延伸至整个江淮。
几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将殿内的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紧张。
汉王刘澈负手立于舆图之前,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舆图西侧那片标为“楚”的区域。他身后,丞相谢允与大将军张虔裕都默然的侍立。案头,则静静的躺着一份由静安司六百里加急,自湖南衡州送回的奏报。
奏报由新任巡按御史欧阳询亲笔所书,笔迹清秀有力。上面详细的叙述了他如何震慑地方豪强,又如何以专营入股的法子,瓦解士绅抵抗的过程。奏报的结尾,是十六个字:“以利诱之,以法绳之,以教化之。”
“欧阳询此人,有酷吏之能,也有循吏之才,是个能臣。”许久,刘澈才缓缓的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王上圣明。”谢允躬身道,“欧阳御史在衡州的手段,看似酷烈,实则抓住了根本。湖南士族盘根错节,若无霹雳手段,难以震慑其心;若无长久之策,只怕春风吹又生。如今他以专营之法,将这些地方豪强的财路与我大汉的国库绑在一处,釜底抽薪,确是高明。”
“高明,却也凶险。”刘澈转过身,目光在二人脸上一一扫过,“专营司初设,朝中缺少既懂商贸又绝对忠诚的干吏。若所用非人,与地方豪强勾结,那便会变成养虎为患。此事,还需度支司与静安司多费心力。”
他顿了顿,拿起那份奏报:“至于欧阳询在奏报中提到,要在长沙岳麓山下再设一处书院分院,以揽楚地寒门之心。此事,你们以为如何?”
“臣,以为然。”谢允想也未想,便断然的道,“均田和新军是我大汉的根基,而豫章书院则是为我大汉培养官吏、凝聚人心。湖南初定,民心未附,此时开办书院,正是向楚地所有寒门士子宣告,旧日的门阀已经倒下,新的晋升之路已经为他们铺就。此举功在千秋。”
“好。”刘澈点了点头,再无半分疑虑。他深知,枪杆子可以打天下,但治理天下,最终靠的还是笔杆子。
“传孤之令!”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决断。
“擢升欧阳询为湖南安抚副使,加按察使衔,总领湖南一应军政民务,辅佐新任之安抚使。命其在长沙,即刻筹办‘岳麓书院’。规格、师资、钱粮,一应比照建康国子学。”
“至于湖南安抚使的人选……”刘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将军张虔裕的身上。
数日后,长沙府。
新设的大都督府内,欧阳询正对着一堆来自各州县、积压如山的田亩纠纷案卷,焦头烂额。
两份加盖了汉王御印的王诏,由数百名忠武营精锐护送,抵达了长沙。
当听到那名来自建康的内侍,以尖细的嗓音宣读那份“擢欧阳询为湖南安抚副使”的诏令时,这位年轻的酷吏,第一次在人前失态。他站在堂下,竟忘了谢恩,只是呆呆的听着,心中翻江倒海。
“欧阳副使,接诏吧。”宣诏的内侍,微笑着提醒道。
“臣……欧阳询,领旨谢恩!”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的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然而,第二份诏令,却让整个大都督府都为之震动。
“诏,命大将军张虔裕,暂领湖南安抚使之职,持节钺,总督荆楚军务,坐镇长沙,以定南疆!”
大将军张虔裕,这位汉国的军方第一人,竟要亲自坐镇湖南!欧阳询心头一震,这个信号再明显不过。汉王这是要对湖南这块硬骨头下重手,不只是军事镇慑,更是政治上的宣示。
欧阳询的心,瞬间定了下来。他知道,有了大将军坐镇后方,他那些看似激进的改革手段,便有了最坚实的后盾。
王令传达的次日,长沙府的气象便焕然一新。
岳麓书院的山门前,那份盖着汉王朱印的恩科告示,被裱以锦缎,高高的悬挂。旁边,还增设了一张安民榜,上面用最通俗的白话,写明了汉国新政的种种好处——均田、低税、官府借贷耕牛种子、子弟入学优先录用……
负责报名的官吏,换上了一批从豫章书院毕业的年轻学子,他们身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这些人态度和煦,耐心的解答着每一个前来问询的寒门士子的问题,甚至还为那些从外地赶来的贫苦学子,免费提供笔墨和临时歇脚的草棚。
在张虔裕亲率重兵坐镇,以及谭氏一族被连根拔起的血腥震慑下,士人群体中抵制新政的阴阳怪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院门前反而人潮汹涌。每日,都有成百上千名来自湖南各地、背着破旧书笈的年轻士子,怀着对未来的忐忑与期望,涌向这座位于湘江之畔的古老书院。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条能改变命运的龙门。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茶铁盐专营司衙门前的门可罗雀。
韦明,这位在衡州带头“归顺”的韦氏家主,此刻正捏着一份由专营司发来的《股权置换契约》,在自家府邸的密室里,愁眉不展。
韦明看着这份契约,只觉得这是一个看似公平,实则霸道无比的条件。韦氏名下的几座茶山,按市价折算,可置换为新成立的“湖南茶业总公司”百分之三的股份。官府承诺,未来三年,每年给予不低于其原有收益的“保底分红”。但三年之后,便自负盈亏。这等于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将韦家百年经营的命根子强行收归官府。股份?分红?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让韦明和所有湖南的旧士族一样,心中充满了不安。
“家主,不能签啊!”一名族老痛心疾首的说,“这茶山,是我韦家几代人的心血!交了出去,我韦家的根,就断了!”
“不签?”韦明苦笑一声,将另一份由静安司透露给他的情报,扔在了桌上,“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关于长沙谭氏资产处置的报告。上面详细写明,谭氏那些被查抄的田产、商铺,一部分被官府均分给了无地之民,另一部分,则被打包成了“战争债券”,低价售卖给了那些最先与汉国合作的江西与吴越商贾。
短短一月,谭家百年积累的财富,便被瓜分殆尽。报告的末尾,还有一句触目惊心的话:
“顺我者,为股东,共享富贵。逆我者,为寇仇,抄家灭族。”
韦明瘫坐在椅上,长叹一声。他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份最后通牒。
他可以选择不签,但明日,迎接他韦家的,或许便是查抄的军队与静安司的诏狱。
次日,衡州韦氏,成为了第一个在股权置换契约上签字的湖南士族。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在绝对的武力与精巧的经济手段面前,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地方豪强,最终都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
他们交出了赖以生存的产业,换回了一纸看似虚无的股权证明,以及子弟能在新朝继续为官的希望。
在衡州以南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村里,五十户新归附的瑶民,在他们的头领带领下,第一次走出了世代居住的深山。他们看着眼前那些由官府刚刚为他们划分好的、平整肥沃的水田,以及那些全新的、刚刚搭好的房舍,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不敢置信。
清田司主簿欧阳询,亲自将一份份崭新的、盖着汉王朱印的田契,交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从今天起,”他指着那些田地,用带着几分生硬的本地土话,高声的说,“这些地,就是你们的了!你们在这里开垦、耕种,收成的粮食,前三年,官府一概不取!官府还会借给你们种子和耕牛!我只要你们记住一件事——你们,从此不再是野人,而是我大汉的子民!”
那名身材壮硕的瑶民头领,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那份田契,又看了看远处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汉”字大旗,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深深的埋入这片刚刚属于他的泥土之中,肩膀剧烈的耸动起来。
身后,数百名瑶民,也随之跪倒。
是夜,长沙,大都督府。
欧阳询正在灯下,就着一杯浊酒奋笔疾书,向远在建康的汉王,呈上他对于下一步治理湖南的构想。
“……楚地士绅,虽已屈服,然其心未附。臣以为,当以教化为先,广开民智。岳麓书院,当兼容并蓄,不专治经学,更要开设农桑、水利、营造、律法、商贸诸科,为我大汉,培养可用之才……”
就在他写到一半时,一名静安司的探事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欧阳副使,”探事郎的声音压抑又急促,“紧急密报。据我司安插在潭州的暗线回报,三日前,有一支自称‘蜀中商队’的马帮抵达潭州,其头领,秘密拜会了原楚王麾下天策府军的旧将……高郁。”
欧阳询写字的手猛的一顿,笔尖一滴浓墨落在了奏章之上,洇开了一团黑色的阴影。
“高郁……是马希范的死党,也是马殷最忠心的旧将之一。在潭州城破时,他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逃了出去。”欧阳询的眉头瞬间锁紧,“蜀中商队?呵,王建的手,伸得倒是挺快。”
“更要紧的是,”探事郎的声音更低了,“我等的暗线还发现,高郁不仅在联络旧部,更在暗中与盘踞在武陵、辰州一带的……五溪蛮,取得了联系。”
五溪蛮!
听到这个名字,欧阳询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可不是几百个瑶民,而是数万世代居住于湘西深山之中,不服王化,骁勇善战的真正“蛮夷”!自前唐以来,便是历代官府最为头疼的存在。马殷能割据湖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与这些五溪蛮达成了某种脆弱的和平。
如今,楚国已亡。这头沉睡的猛虎,似乎又有了新的主人。
“传令,封锁消息。此事,我亲自去向大都督禀报。”欧阳询放下笔,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比士族反抗更为血腥与残酷的战争,或许,即将在湖南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土地上,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