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咳嗽,很轻。
像是肺叶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出来,带着那种陈年烟焦油特有的浑浊感。
在这死寂的深海铁棺材里,这一声,比鱼雷爆炸还要震耳欲聋。
陈默握着潜水刀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但他没有后退。
相反,他关掉了手里那把刺眼的强光手电。
光线骤然消失,只剩下头盔侧面的一盏昏黄副灯,像是快燃尽的蜡烛,勉强照亮了脚下生锈的格栅板。
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太亮的光,是一种冒犯。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那狂乱的心跳强制平复下来,随后迈开沉重的铅底靴,一步一步,走向那条通往艇艏鱼雷舱的幽暗走廊。
每走一步,老旧的艇身就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在为了他的体重而抱怨。
走廊两边的铺位上空空荡荡。
没有尸骨,没有遗物。
那些曾经睡在这里的德国水手,就像是被橡皮擦从这张名为“历史”的画纸上抹去了,只留下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酸汗味和机油味的雄性气息。
陈默走到了尽头。
鱼雷舱的密封门敞开着。
在那堆积如山的木箱和备用零件的阴影里,在一号鱼雷管的下方,蜷缩着一团黑影。
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穿着深蓝色油污工装裤、套着厚重羊毛衫的年轻人。
他并没有像陈默想象中那样变成干尸,也没有变成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
他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结束了一轮值班,太累了,躲在这里偷懒打个盹。
只是他的皮肤太白了。
白得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很久的标本,透着一股不属于活人的惨淡青灰。
听到脚步声,年轻人动了动。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
那一双眼睛,浑浊,没有焦距,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直勾勾地看向陈默。
陈默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但下一秒,那个年轻人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如砂纸打磨般的德语:
“大副……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陈默的心脏猛地被攥紧了。
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
这个人,认识“汉斯”。
在系统的剧本设定里,陈默现在的脸,就是汉斯大副的脸。
可在现实里,这他妈是2024年啊。
这个人在这里等了多久?
八十年?
不。
对于这艘处于“时间特区”的潜艇来说,也许只是过了一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晚。
陈默沉默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握刀的手。
他模仿着记忆中汉斯大副那种冷硬却可靠的语调,低沉地回了一句:
“嗯,我回来了。”
简单的几个音节,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年轻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那种光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又像是流浪的狗听到了主人的口哨。
“太好了……”
年轻人想要撑起身体,但他的肌肉显然已经萎缩得支撑不起动作,只能无力地滑落回去,靠在冰冷的鱼雷管上大口喘气。
“我还以为……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那些敲门声……我就知道是大副你……”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系统界面在他视网膜上疯狂闪烁:
【警告:目标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状态分析:量子态叠加\/时间膨胀效应残留】
【剩余时间:随着外界空气涌入,时间流速正在同化。他只有最后五分钟。】
五分钟。
这就是八十年的等待,换来的结局。
陈默感到一阵窒息。
他慢慢蹲下身,沉重的铜头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透过那层玻璃,他看清了年轻人胸口口袋里露出的一角。
那是一张被摩挲得起毛的照片。
和无线电室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赫塔……她还好吗?”
年轻人突然问,眼神涣散地盯着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那个口袋。
“你说你去上面看看……看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灯光……看到了吗?”
“战争……结束了吗?”
陈默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
怎么回答?
告诉他,战争早就结束了,你的国家输得一塌糊涂,然后被切成了两半,现在又合起来了?
告诉他,赫塔大概率已经老死在某个养老院里,或者早就嫁给了别人,子孙满堂?
告诉他,你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五分钟是你向死神赊来的?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他在这个剧本里,吸入的最沉重的一口气。
“看到了。”
陈默的声音很稳,稳得就像是一块压舱石。
“灯光很亮。港口很美。”
“战争……结束了。”
年轻人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那张惨白的脸庞滑落,冲刷掉了积淀在皱纹里的油污。
“结束了……我们赢了吗?”他颤巍巍地问,眼神里满是希冀。
这是一个必死的问题。
也是最残忍的问题。
陈默看着他。
透过铜头盔的面罩,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底那团快要熄灭的火焰。那是支撑他在这个黑暗孤寂的铁棺材里,独自对抗了无尽岁月的唯一信念。
陈默伸出手。
那只戴着厚重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哪怕隔着厚厚的潜水服,他似乎也能感觉到手掌下那具躯体正在飞速流逝的温度。
“我们回家了,孩子。”
陈默避开了那个关于输赢的问题。
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谎言,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船已经靠岸了。”
“大家都在上面等你。赫塔也在。她穿着那条你最喜欢的碎花裙子,在码头上等你。”
年轻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原本浑浊的瞳孔里,仿佛真的倒映出了并不存在的阳光、海岸,还有那个穿着裙子的姑娘。
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真……真的吗?”
“大副……你没骗我?”
“我从不骗人。”
陈默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去他妈的系统。
去他妈的任务。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不忍心看着理想破碎的普通人。
“听着。”
陈默直起腰,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那是属于长官的威严。
“列兵弗朗茨。”
“到!”
年轻人下意识地想要挺直脊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你的任务完成了。”
陈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作为U-977号最后的守望者,你做得很好。”
“现在,我命令你。”
“闭上眼睛。休息。”
年轻人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高大的、如同神像般伫立在阴影里的身影。
那种熟悉的压迫感,那种让他无条件信服的安全感。
这就是他的大副。
这就是带他们回家的汉斯。
“是……大副。”
年轻人嘴角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那种笑容,纯净得不像是一个在地狱里挣扎了八十年的幽灵,而像是一个终于等到放学铃响的孩子。
他慢慢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
抓着口袋照片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
“谢谢你……汉斯……”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是最后一口气。
带着1945年的尘埃,彻底消散在了2024年的空气里。
【系统提示:目标生命体征消失】
【剧情节点完成:最后的守望者】
【获得关键道具:弗朗茨的家书(未送达)】
【剧本同步率:95%】
陈默没有动。
他就那样蹲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年轻人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种维持着“活着”假象的某种磁场,随着生命的逝去而崩塌了。
原本饱满的皮肤开始迅速干瘪、灰败,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短短几秒钟。
那个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年轻人,变成了一具干枯的、缩水的尸骸。
仿佛这八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唯有那张照片。
依然静静地躺在他的心口,崭新如初。
陈默缓缓站起身。
深海的压抑感再一次如潮水般涌来,挤压着铜头盔,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但他感觉不到冷了。
只觉得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时间。
它从不讲道理,也不给人留体面。
唯一的仁慈,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陈默伸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具尸骸的口袋里抽出了那张照片。
翻过来。
背面那行墨迹未干的德文旁边,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指甲划痕。
那是弗朗茨在无尽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刻下的名字。
herta.(赫塔)
陈默把照片放进自己贴身的内袋里,和那枚50分的硬币贴在一起。
“这信,我替你送。”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转身。
离开。
就在他迈出鱼雷舱的那一刻,那个一直回荡在潜艇里的、单调的机械撞击声——
铛。
突然停了。
那台位于无线电室的节拍器。
那颗这艘潜艇的心脏。
在最后的守望者离开的那一瞬间,终于彻底停摆。
死寂。
真正的死寂降临了。
陈默没有回头。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爬梯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个世纪。
然而,就在他抓住爬梯,准备离开这个深渊的时候。
头顶那原本漆黑一片的舱口,突然亮起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那是探照灯的光柱。
紧接着,耳机里传来了老张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是恐惧到了极点后的破音:
“陈……陈老板!!!”
“跑!!!快跑!!!”
“那东西……那个雷达上的东西……它不是船!!!”
轰——!
整艘U-977号潜艇猛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
不是暗流。
是一种巨大的、拥有实体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潜艇的外壳上。
陈默猛地抬头。
透过舱口那浑浊的海水。
在探照灯乱晃的光柱边缘。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比磨盘还要大、闪烁着幽幽冷光、瞳孔呈现诡异横向矩形的……眼睛。
正贴在舱口,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