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立在老槐树下,树影筛下来,落在她脸上,没有半分明暗变化。
她望着困阵里的琉璃,那妖物哭一阵笑一阵,身子扭得不成样子,宽大袖袍扫过地面,卷着枯叶泥屑乱飞。
琉璃那张脸是新换的,眉眼生得极巧,原是城南布庄掌柜家姑娘的模样。
可这会儿泪水混着泥污糊了满脸,画的眼线晕成黑团,嘴角却还撇着,露出白森森的牙。
笑声尖得刺耳,哭声又哑又沉,两股声响搅在一处,刮得人耳心发疼。
南灵往前挪了两步,停在阵边。
脚下的草被踩得弯下去,秆子贴着地,没发出半点声息。
她眸子空茫茫的,看着像没焦点,却牢牢“钉”住了困阵中央的琉璃。
“旧事都查得清楚了。”她开口,声音平得像石板,冷生生的。
周遭的哭喊声猛地顿住,竟被这声音压下去一片。
“你这百年里,拘了七十多个姑娘的容貌,桩桩件件都记着,没漏过一件。”
琉璃的动作僵了僵,哭声收住,笑声还堵在喉咙里,化成一声怪异的抽气。
它抬起那张花脸,眯着眼死死盯着南灵。
南灵下巴绷得紧,头微微偏着:
“这里面,十六张脸合着古画里的仕女样子,二十三张是这几十年江南人爱瞧的模样,三十二张带着各地的特色,还有两张骨相极少见,原是难得的好底子。”
她指尖轻轻动了动,像在案上拨弄算筹。
“这些容貌拆开来配,能凑出四五张顶好的脸,再差些的也有十七八样,随便挑一张用着,都能撑上许久。”
琉璃喉咙里滚出“嗬嗬”的响,抬手抹了把脸,泥污蹭得更广,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
“你到底想说什么?”它声音哑得像破锣。
“可你偏不。”南灵没接它的话头,接着说道,
“最短三个时辰就换一张脸,最长也撑不过半月。刚换上时还笑盈盈的,过不了两个时辰就耷拉着脸,越瞧越不顺眼,转头又去寻新的。”
她往前探了探身,阵边的灵光在她身前扫过,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那些配好的好模样,你一次也没用过。有时凑好了方子,反倒挑张最不相干的脸换上。”
琉璃身子发起抖来,不是气的,倒像冻着了一般,牙齿“咯咯”撞得响。
它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阵壁上,发出闷响。
灵光泛起水纹似的波动,淡金色的光顺着它的衣袍滑下来,留下一道道亮痕。
南灵的目光穿过阵壁,落在它扭曲的脸上:“我瞧着,你要的不是什么顶好看的脸。”
“胡扯!”琉璃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我要的就是最好看的!我要他能看见我,能喜欢我!我没做错!”
它扑到阵壁前,青黑色的指甲又尖又长,刮在灵光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听得人牙酸。
指甲尖裂开,渗出血珠,滴在阵壁上,瞬间就化成了白烟。
它不管不顾,接着刮,指尖的肉都磨掉了,露出白骨,依旧不停。
南灵的声音盖过那刺耳的刮擦声,清清楚楚传进它耳朵里:“百年前,有个书生路过破庙,给了你半块干粮。
他那时刚落榜,心里正难受,见你缩在角落里发抖,顺手就把干粮递过去了。你把这点好意,当成了他对你有情意。”
琉璃的动作猛地停了。
它保持着抬手的姿势,青黑色的血顺着指骨往下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泥坑。
“后来那书生回了乡,娶了邻村的姑娘,生儿育女,七年前已经过世了。”
南灵的目光像能穿透阵壁,落在许久之前,
“你跟着他三十年,看他和妻子相敬如宾,看他教孩子读书写字,看他慢慢变老。你总觉得,他不爱你,是因为你没一张能留住他的脸。”
“难道不是吗?!”琉璃嘶吼着,假脸上的肉抽搐着,五官挤在一处,丑得吓人,
“他看她的眼神,从来没给过我!她有张清秀的脸,我没有!那时候我只是一团气,连个人形都聚不起来,他怎么会瞧得上我?!”
“他给你干粮时,你还没凝成形体。”
南灵说,“他看不见你的脸,只看见了你这个人。”
“那是可怜!不是爱!”琉璃尖叫着反驳,泪水又涌了出来,顺着假脸的轮廓往下淌,
“后来我有脸了,换了一张又一张,比他妻子好看百倍千倍!我在他跟前晃,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什么?!”
南灵静了片刻,像是在琢磨它的话。
琉璃这情绪起伏得太厉害,比她预想的还要激动些。
“你总觉得,要比他妻子好看,才能让他爱你。”她重新开口,声音还是平的,
“可我瞧着,那书生和他妻子说话,从没提过谁好看谁丑。他们说的是田里的活计,孩子的功课,家里老人的身子骨。这些事,和脸没半点干系。”
“你懂个屁!”琉璃猛地顿脚,阵壁的灵光晃得更厉害了,
“你连张脸都没有,怎会懂被人当空气的滋味?怎会懂想凑上去说话,又怕自己样子丑被嫌弃的滋味?”
南灵的脸平平滑滑的,没有起伏。
这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不用靠脸来证明自己在不在,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活。
琉璃的骂声,在她听来,不过是疯话罢了。
她没接话,接着说道:“这百年里,你换着样子见了那书生和他的后人,一共十七回。
十一回你都故意露着那张好看的脸,盼着他们多瞧你两眼;
还有六回,你是去帮他们的忙,没特意显摆容貌。”
“结果呢?那十一回,他们顶多夸两句你生得好,站一会儿就走了,没和你说过几句真心的;
倒是那六回,书生给过你避雨的蓑衣,他儿子请你喝过热茶,他孙子把家里种的果子塞给你。这些时候,你都没特意露脸。”
琉璃僵在原地,像是在想旧事,又像是不愿去想。
假脸上的表情僵着,泪水挂在下巴尖,半天没掉下来。
南灵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么看,那书生和他的后人,更记着别人的好,不是记着别人的脸。
你要的不是被人爱,是想让人把你放在眼里。可你偏把脸和心意绑在一处,这本就错了。”
“不可能……”琉璃喃喃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换了那么多好看的脸……怎么会不对……”
它抬手摸着自己的假脸,指尖划过精致的眉骨,挺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
可她带着这张脸去书生坟前,除了引来几个路人回头,什么都没得到。
坟头的草长得老高,风一吹沙沙响,像在笑她傻。
“你是在骗自己。”南灵说,
“拿‘找张好脸’当幌子,其实是怕别人瞧不上你这个人。换一次脸,就骗自己一次‘这次准行’,可根子上的毛病没改,终究还是空的。”
“住嘴!你给我住嘴!”琉璃被说中了心事,又疯了起来。
它用头去撞阵壁,用身子去撞,假脸撞得变了形,眼角裂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
“你这没脸的怪物,凭什么说我?你懂什么是爱?你尝过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吗?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南灵眸子依旧空茫。
她瞧着琉璃撞得越来越慢,知道它力气快耗光了,疯劲也该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南灵身后的北忘开了口。
他站在南灵身后两步远,一直没出声。
后背靠着老槐树,树皮粗糙,硌得后背发疼。
方才和琉璃缠斗,他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和草汁,脸上还有道浅浅的抓痕,是被琉璃的指甲划的。
他声音不高,还有些哑,却像块石头沉进水里,一下子压下了琉璃的尖叫。“她没说错。”
琉璃猛地回头看他,假脸已经彻底毁了,一只眼睛耷拉下来,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窟窿。“你也帮她?你也觉得我错了?”
北忘没看它,目光落在南灵的侧脸上。
南灵的侧脸线条很清楚,从额头到下巴是条平滑的曲线,没有半点起伏。
阳光落在上面,连影子都没有,看着有些不真切。
可北忘望着这张“脸”,比望着任何一张精致的面容都要清楚。
他想起上次在山洞里,自己发着高烧,昏昏沉沉的。
南灵守在他身边,用自身的灵力给他暖着身子。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有双微凉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动作生涩得很,却轻得怕碰疼他。
他知道那是南灵,不是因为她的样子,是因为她身上那股独有的气息。
他想起这次追琉璃,南灵为了护他,硬生生打乱了自己的术法,灵力都乱了套。
她当时站在他身前,后背挺得笔直,明明没有五官,他却能感觉到她在紧张。
他见过南灵琢磨事情时,指尖会不自觉地轻动;
见过她为了懂人的心思,蹲在路边看了一下午哭闹的孩子;
见过她把他落在客栈的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行囊最上面的夹层里。
这些事,都和脸没关系。
“真的放在心上,”北忘开口,声音还是哑的,却透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笃定,
“是能隔着皮囊,瞧见里头那个人的本心的。”
他的目光没移开,就那样落在南灵的侧脸上。
眼里还有没散的火气,是气琉璃害了无辜的人;
也有掩不住的疲惫,是连日奔波累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下来的专注。
他看的不是一张脸,是南灵这个人——那个默默跟着他,危急时会护着他,笨手笨脚学着照顾他,会因为他出事而乱了方寸的南灵。
南灵察觉到了这道目光。
她方才还在留意琉璃的动静,心思转得飞快。
这道目光落下来的瞬间,她的心思猛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短,短得几乎看不见,可她自己清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的指尖也停了,原本无意识轻动的手指,就那样悬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这短短一停,已经乱了她往常的章法。
她空茫的眸子,在北忘说话的瞬间,微微凝了一下。
那没焦点的瞳孔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她想弄明白这目光是什么意思,是关心?
是好奇?
还是别的什么?可琢磨来琢磨去,竟没个准数。
这感觉很淡,不像上次北忘遇险时那样,让她心乱如麻,倒像平静的水面被风吹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波纹。
她见过的人多了,听过的话也多了,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目光。
她脑子里的那些道理,竟半点都用不上。
她想再仔细琢磨,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像有个声音在说“别多想”,就那样停了下来。
那声音很轻,却很管用,她竟真的不再琢磨了。
她还是微微偏着头,看着困阵里的琉璃,心思却早不在那儿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暖融融的,带着分量,落在她的侧脸上。
这感觉很陌生,却不讨厌,连带着她的身子都微微发热。
困阵里的琉璃,彻底静了。
它看着北忘,看着他望向南灵的眼神。
那眼神里的东西,是它追了一百年都没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