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和南灵,俩人身子跟影子似的,悄没声缀着那股怪气走。
穿了三条街,绕了五道巷,脚底板磨得发烫,才歇在镇子东南角。
前头是处灰头土脸的院落,看着就不起眼,和旁边堆柴火的杂院没两样。
木门虚掩着,挂块旧木牌,漆皮掉得豁牙露齿,“周记染料坊”五个字倒还清楚。
门缝里钻出来的味儿呛人,混着石头渣子的糙气,又有烂草的腥气,潮乎乎的,吸进肺里都发闷。
天早黑透了,坊里静得能听见虫叫,连狗吠都没有。
就几只野猫蹲在墙头,绿眼珠子溜来溜去,尾巴一甩一甩的,见人来也不躲,反倒“喵呜”一声,像是打招呼,又像是给个警示。
北忘先助跑两步,踩着墙根的砖缝翻上去,南灵紧跟着,身子比他还轻。
落脚的青石板上,夜里凝了露水,滑得很,俩人都顿了顿才站牢。
院子里乱糟糟的,堆着好些破染缸,有的裂了缝,有的积着黑臭的水。
晾布的木架子东倒西歪,黑影子里杵着,高高低低的,没一点声响。
那股换皮的邪味儿,不在前院的作坊里。
北忘吸了吸鼻子,南灵也蹙着眉,俩人都往角落瞅。
那儿有阶石头台阶,通着地下,上头盖着破草席,烂得只剩几根绳头,遮不住啥。
入口黑黢黢的,往外冒着凉气,比地上的夜寒还刺骨。
北忘正觉得寒气钻骨头,鼻尖又飘来丝别的味儿——是脂粉香。
淡得很,被染料和霉味压着,不仔细闻根本觉不出来。
他转头看南灵,南灵也正瞧他,俩眼里都带着些诧异。
北忘攥紧手里的短木剑,剑柄磨得光溜,是他用了多年的老物件。
南灵轻轻点了点头,没吭声,先抬步往台阶走。
台阶不算长,却拐了两个弯,越往下,脂粉香越浓,还掺着股怪味儿,像是鞣熟的皮子,带着点腥气,粘在鼻子里甩不掉。
踏完最后一级台阶,眼前忽然亮堂些。
竟是处不小的地穴,约莫有半间铺子宽敞。
瞧着模样,该是以前的染池底子,地上墙上都留着染料印子,干得硬邦邦的,颜色怪模怪样,紫一块褐一块,脏得扎眼。
可这地方又被拾掇过,透着股故意摆出来的讲究。
角落里放着几张圆凳,铺着锦缎垫子,料子倒是好,就是沾了层灰。
一张梳妆台摆在中间,铜镜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儿。
台上搁着七八个漆盒,都敞着口,里头是胭脂、香粉,还有描眉的黛块,一样不缺。
墙上挂着几幅画,画的都是女子,笔法粗陋得很,眉眼却画得浓艳,装裱的木框倒精致,擦得发亮。
墙角点着三盏长明灯,油烧得慢,火苗悠悠晃着,光色昏黄,把这些东西都照得虚虚浮浮的,不真切。
最让人扎眼的不是这些摆设,是另一面墙。
整整齐齐挂着、铺着数十张“面皮”。
那些皮片子极薄,对着灯几乎能看透,边缘剪得齐整,没一点毛边。
灯光下泛着光,凉丝丝的,没半点活气。
每张都有鼻子有眼,有的看着娇媚,眼角像是挑着笑;
有的看着清秀,眉眼间带着嫩气;
还有的看着端庄,脸型方方正正。
它们被细针别在木板上,排得齐整,就像布庄里挂着的好料子,又像猎户墙上晾的兽皮,等着人来挑拣。
谁都心里清楚,这些不是料子,也不是兽皮,是从女子脸上活生生揭下来的。
这地穴的主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梳妆台前。
瞧背影,穿件宽大的锦袍,料子厚实,衬得身子有些臃肿。
她正对着镜子,手里捏着张刚揭下来的面皮,眉眼生得俊,就是没了生气,软塌塌的。
她把这张皮轻轻搁在旁边的丝绒托盘里,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啥宝贝。
那托盘里已经放了三张,每张模样都不同。
她又从另一个托盘里,拈起张新面皮。
这张看着更艳些,嘴唇的形状饱满,像是涂了胭脂。
她对着镜子,先在脸上比了比,左右瞧了瞧,再一点点往脸上贴。
手指捏着面皮边缘,一寸寸对齐,连鬓角都仔细按了按,动作慢,却透着股子专注劲儿。
贴好以后,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侧过脸瞧鬓角,又仰起头瞧额头,随后伸出手指,轻轻顺着“新脸”的轮廓摸,从眉骨摸到下巴,一遍又一遍。
喉咙里发出声长长的叹息,听着像是满足了,可那声音尾巴上,又带着点空落落的调子,飘在空气里散不开。
“这张……眼角的风情是够了。”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声音尖细,像被风吹得变了调,“可鼻梁的线条,还是不如‘十七号’挺括。”
她抬手摸了摸鼻子,语气里满是可惜:“下巴的弧度倒是正好……可惜啊,总凑不齐一张十全十美的。”
北忘站在暗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顺着腿肚子爬到脊梁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酸水往上冒,他咬着牙才压下去,手里的木剑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
南灵站在他旁边,眸子依旧空茫,没什么表情。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面皮,又落回那女子身上,眼神快速转了转,像是在盘算啥。
她能闻见这妖物身上的浓妖气,还能捕捉到些零碎的魂念——是那些丢了面皮的女子留下的,都带着惊怕和苦楚。
这妖物自称“琉璃”,听她断断续续的自语,再加上南灵捕捉到的魂念,一段旧事渐渐拼了出来。
琉璃原是只狸猫,在山里修了一百年,才修得人身。
她天生就爱美,见着鲜亮的布料就挪不开眼,见着好看的珠钗就想往头上戴。
可偏偏,她化形后的模样,按她自己的话说,是“拿不出手”。
塌鼻梁,小眼睛,脸上还有些没褪干净的绒毛,带着点兽相。
这事儿成了她心里的疙瘩,越想越难受,像有根刺扎着。
一百年前,她在山里遇着个赶考的书生。
那书生生得白净,说话温文尔雅,住的破庙就在她修炼的山洞附近。
琉璃瞧着喜欢,就动了心思,天天变作女子模样,在破庙附近打转。
有时送些野果,有时帮着拾掇柴火,想方设法凑上去。
她还不惜耗损修为,帮书生挡过两次小灾——一次是山里的野狼,一次是赶路时遇着的劫匪。
书生起初不知她是妖,只当是山里迷路的孤女,模样虽不算出众,心肠倒是好。
夜里没事,还会跟她聊几句,说些书里的诗词,讲些京城的新鲜事。
琉璃听得入迷,越发觉得这书生对自己的心思。
变故出在一个风雨夜。
书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琉璃急了,想用法力给他退烧,一时没稳住,耳朵尖上冒出些绒毛,尾巴也差点露出来。
偏巧书生醒了,一眼就瞧了个正着。
他当时就傻了,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先是惊,再是怕,最后全是厌恶。
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连行李都顾不上拿,跌跌撞撞跑出破庙,冒着大雨往山下跑,那模样,像是身后有恶鬼追着。
琉璃站在原地,浑身的法力都散了,耳朵上的绒毛慢慢褪下去,可心里的伤却结了疤。
那书生的眼神,成了她的梦魇,一闭眼就浮出来。
“他怕我……”琉璃又摸了摸脸上的新皮,镜子里的女子眉眼如画,可她的眼神却空洞得很,“他嫌我丑,才跑的。”
她顿了顿,声音又尖了些:“他爱的就是那张脸罢了。只要我有了最美的脸,最美的身子,他就会爱我,旁人也会敬我疼我。”
从那以后,她就走了歪路。
起初她用幻术变模样,可变来变去,一摸自己的脸还是老样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后来,她耗了大半修为,琢磨出个邪法子——能把女子的面皮完整揭下来,还能暂时不伤她们性命。
她觉得这样才“真”,贴在自己脸上,才算真的换了模样。
她把这些面皮都收着,编了号排得整齐,每天换一张,总想着能凑出张完美的脸。
可换了一张又一张,总觉得差了点,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妥。
南灵听着她的话,看着她对着镜子痴迷的样子,空茫的眸子里,像是有东西在转。
她心里盘算着,却觉得哪里不对,像是账算错了,堵得慌。
“这道理说不通。”她暗自想。
明摆着的事儿:爱慕的男子,因她真容而逃。
这就说明,那男子看重的,只是脸面,不是她这个人。
她微微偏头,眉头皱了皱。
这理儿和琉璃的做法,根本对不上。
既然知道他爱的是皮相,不是自己,为何还要死盯着换脸?
为了让这样的人来爱?
这般靠着一张皮的情分,风一吹就散,有啥用?
在她看来,这就像有人拿着钥匙开锁,试了好几回都开不动,明明知道钥匙不对,却不换钥匙,也不换锁,反倒天天磨这把破钥匙,盼着它哪天能把锁捅开。
实在是荒唐。
她这困惑,不含半分同情,也不含半分愤怒,就是纯粹想不通。
好比一道算术题算不出结果,心里堵得慌。
北忘没她这么多弯弯绕,只觉得这妖物可恨。
墙上那些面皮,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说不定此刻还在哪个角落里哭,或是已经没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