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卧垄,春泥初酽。
崇祯二十年,正月二十八。
向阳的泥土,已经透了些许暖意,浙江湖州府长兴县的田畈上,几十个农人正弯腰忙碌着。
修田埂的汉子抡着锄头,引水的老人用铁锹疏通沟渠,几个妇人挎着竹篮,一把一把往地里撒草木灰,黑灰落在湿润的泥上,很快洇开一片深色。
远处传来牛叫。两头水牛拖着犁,在田里缓缓前行。犁铧破开板结了一冬的土地,翻起黑褐色的土块,新鲜泥土的气息混着草根的味道,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林天站在田埂上,棉袍的下摆沾了几点泥斑。
他蹲下身,从刚翻开的犁沟里捏了把土,在掌心搓了搓。土质细润,攥一把能成团,松开手又散开——
这是上好的水田土。
“潮湿度刚好。”
林天把土凑近鼻尖闻了闻,有股子腥甜气,“今年开春早,得抓紧育苗。”
站在他身后的韩承点点头,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册子,墨迹还是新的:“湖州府各县都动起来了。农具发放了三千七百套,稻种贷出去两万四千石。江西请来的老农昨天已经到了,分派到各乡教种双季稻。”
“双季稻……”林天站起身,望着一望无际的水田,
“百姓能接受吗?”
“去年嘉兴试种的三百亩,秋收时亩产平均三石二斗,比单季多了四成还多。”
韩承翻着册子,“就是费工费肥。所以咱们配套发了豆饼肥,又修了二十几条水渠。百姓眼见为实,今年主动要种的多了三成。”
两人正说着,田里一个老汉直起腰,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看见田埂上的人,老汉眼睛一亮,连忙踩着田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这老汉约莫六十出头,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背有些佝偻,但脚步还算稳当。
走到近前,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林经略,韩大人。”
林天认得他——陈老栓,江西赣州人,种了一辈子水稻,是沈廷扬托关系从江西请来的老把式。去年在嘉兴指导双季稻种植,立了大功,今年被派到长兴来当农事指导。
“陈老,这土您看怎么样?”林天笑着问。
陈老栓咧开嘴,露出稀稀拉拉的几颗牙:“经略放心,老汉种了一辈子地,就没见过这么好的田。您瞧这土色——”
他从林天手里接过那把土,捻了捻,“黑中透褐,油光光的,一捏就出油。这是顶肥的泥啊,种什么长什么。”
他指向远处的沟渠:“水给的也足。去年冬天修的那些渠,开春就派上用场了。放在以前,这季节正是争水打架的时候,今年您听,安安静静的。”
确实,偌大的田畈上只有劳作的声音,没有往年常见的争吵哭骂。
“估摸着亩产能有多少?”林天问。
陈老栓沉吟片刻:“只要老天爷给脸,风调雨顺的,一亩三石打底。若是侍弄得精细些,三石半也说不定。”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经略,老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年景。官府发种子,发农具,修水渠,还请咱们这些老庄稼人来教技术。这在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本就应该如此。”林天语气平和,
“百姓种地纳粮,官府就该帮着增产增收。”
陈老栓眼睛忽然红了,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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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略不知道……老汉老家在赣州山里,崇祯十四年大旱,地里裂的口子能塞进拳头。颗粒无收啊……可官府不管,照样征粮。
交不出的,衙役上门就抢,抢不到就打……我儿子……我儿子就是护着最后半袋谷种,被官差一棍子打在头上……抬回来的时候,气都没了。”
田埂上一时寂静,只有远处牛叫和水声。
陈老栓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后来听说江南这边不一样,老汉就带着小孙子,一路逃荒过来。到了这才知道,
这世上,还真有把百姓当人看的官。”
林天沉默半晌,伸手拍拍老汉瘦削的肩膀:“都过去了。好好种地,把孙子拉扯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哎,哎!”
陈老栓连连点头,浑浊的眼里亮出了光,“孙子现在在县里学堂念书呢,不要钱,还管一顿午饭。他说长大了也要考功名,做个像经略这样的好官。”
“那您可得督促他用功。”林天笑了。
离开田埂时,日头已经升到中天。
林天和韩承沿着新修的土路往村里走。这条路去年还是泥泞小道,如今铺了碎石子,能并行两辆牛车。
路两旁的景象也变了——原本低矮的茅草屋,大多换成了青瓦屋顶。土墙用石灰刷过,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村口那口老井重新砌了石台,加了木制辘轳,几个妇人正在打水,说说笑笑的。
空地上,七八个孩童在追逐玩耍,都穿着厚实的新棉袄,脸蛋红扑扑的。看见生人,也不怕,有个胆大的还冲林天做了个鬼脸。
“这村子是第几安置点?”林天问。
韩承翻看册子:“长兴县第三安置村。去年收容流民一百二十户,五百六十七人。每户分水田二十亩,旱地五亩,建砖瓦房三间。免赋税三年,头年还贷给口粮。”
他指着村舍:“房子是统一建的,每户形制一样,但百姓自己又拾掇了——您看那家,院墙砌高了;那家,在屋后搭了鸡窝。这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钱粮够用吗?”
“安置费一半从府库出,一半是募捐。”
韩承合上册子,“说来也怪,自打经略整顿了商税,定了规矩,江南这些商贾反而更愿意捐钱了。去年光湖州一府的善款,就有五万两。”
“不怪。”林天摇头,“商人也盼着世道太平。流民安置好了,没人闹事,他们生意才好做。再说了,税定得明白,他们心里有底,自然愿意做点善事积德。”
正说着,村口土路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卷着尘土疾驰而来,马上驿卒穿着靛蓝色号衣,背上插着三根小旗——
这是加急军报的标志。
驿卒在林天面前勒住马,马儿前蹄扬起,嘶鸣一声。
驿卒滚鞍下马,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文书:
“经略,南京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