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感念,并非止于口头的传颂与心中的缅怀。一种更为庄重、也更具持续性的表达敬意的方式,开始在帝国的一些地方,尤其是那些深受李斯政策恩泽、或对其人格功业抱有深切追慕之情的区域,悄然萌芽,并逐渐形成风气——那便是“立生祠世代祭拜”。
“生祠”,即为在世或故去的伟人、贤臣、名宦建立祠庙,进行祭祀。这并非朝廷敕建,也非官府行为,而是纯粹由地方乡绅、耆老、民众自发倡议、捐资兴建与维护,代表着底层百姓最朴素的感激与最崇高的敬意,是一种超越政治褒贬的民间信仰。
最初的火种,可能只是在某个因郑国渠或其他水利工程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乡里。几位曾亲历旱涝之苦、而今得享丰年的乡老聚于社树下,感慨万千。其中一位白发长者拄杖言道:“文成公当年力主兴修水利,于我等草民实有再生之德。公虽已仙去,然其恩泽,流于田亩,惠及子孙。我等何不联名倡议,集资共建一座祠宇?四时供奉,一则世代感念恩德,二则祈愿公之英灵,永佑我乡土风调雨顺,稼穑丰登。”此议一出,如石投静水,涟漪四散。乡民们感同身受,纷纷响应。他们公议选址,往往在村口要道之侧、或山清水秀之处,取其通达昭示、地灵人杰之意。各家各户,富者捐钱粮,贫者出劳力,工匠自愿献技,妇人备办祭祀杂物,一股源自草根的、诚挚而热忱的力量,将构想化为现实。
祠庙的形制,大多简朴无华,恰如李斯本人那力求薄葬的遗风。多为一座青砖灰瓦、格局方正的小小殿堂,不求雕梁画栋、宏伟巍峨,但求洁净肃穆、可蔽风雨。祠内通常不立神像雕塑——在乡民心中,李斯是值得敬仰的先贤能臣,而非缥缈的神只。殿堂正中,多设一漆木牌位,上书“大秦故丞相文成公李斯之神位”,或更直白地题为“李公祠”、“丞相祠”。祠内墙壁之上,或许会请略通文墨的画工,绘制一些描绘其功绩的简明画作:如万民开渠引水、书生伏案书写统一文字、车同轨的道路延伸向远方等场景。然而,更多的感念,并非依赖这些具象画面,而是深深镌刻在乡民代代相传的故事里,融入他们岁岁丰收的喜悦中。
世代祭拜的习俗,也随之自然形成,成为当地新的民俗。每年在李斯诞辰或忌日,乡里便会举行较为隆重的公祭。由里正、三老或公推的乡贤主持,献上当地出产的五谷、时蔬、清酒、牺牲,诵读由乡塾先生撰写的、文辞质朴的祭文,历数其功绩,表达感恩之情,并祈求其英灵继续护佑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与繁荣。平日里,祠庙也常开不闭。有乡民为子弟求学而前来祈愿,有农人为天时晴雨而入内祷告,有远行者至此祈求平安。一炷清香,几句心里话,李斯在民间,已逐渐从一个历史人物,化为了可亲近、可倾诉、可寄托希望的守护性存在,其精神与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
这种风气,如同星火,渐成燎原之势,从关中腹地逐渐向四方扩散。在“制科”取士推行之后,一些得益于此项政策、得以窥见仕途光明的寒门士子,饮水思源。他们或在其家乡,或在就读的书院、文庙之侧,集资建立小祠,供奉李斯牌位。每逢科考之前,便有学子前来拜谒,既为感念这位打破门第之见的前贤,也激励自己秉承其重学务实之精神,刻苦攻读。甚至在少数北部边郡,那些因李斯(通过支持蒙恬经营北疆)的边防策略而得以安居、免于烽火之虞的军民聚居之处,也悄然立起祠庙,纪念那位在朝堂之上为他们筑起安宁屏障的丞相。
这些散布于帝国各处的“李公祠”,规模或大或小,香火或旺或淡,建筑或简或稍备规模。但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力量。它们绕过了官方史册的定论,避开了朝堂议论的纷争,直接扎根于最深厚的民心土壤之中,以一种近乎民间信仰的坚韧方式,将李斯的功绩、理念与人格精神,深深地融入了地方的文化记忆与民众的日常伦理之中,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世代祭拜,香火不绝”。这无疑是历史长河中,民意对其人一生功业最为持久、也最为温暖的肯定与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