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冢既成,按照历代相沿的规矩,当立碑铭文,记述逝者生平功绩,以昭示后世,垂范来者。朝廷派来的那位年长礼仪官,对此事极为郑重,甚至提前准备了好几份由兰台文士精心撰写的碑文草案。那些草案措辞华美,用典繁复,从“少为郡吏”到“师事荀卿”,从“谏逐客”到“定郡县”,从“同文书”到“制律法”,将李斯辅佐二帝、定鼎制度、匡扶社稷的不世功业,以四六骈文体极尽铺陈褒扬之能事,字字珠玑,以备李由选用。
然而,当礼仪官恭敬地呈上这些锦帛书卷时,李由再次取出了那份由父亲亲笔写就的遗嘱。在那份字迹因年迈力衰而略显颤抖、却每一笔都凝聚着坚定意志的文献末尾,关于碑文,只有一句再简洁不过、不容置疑的要求:
“墓碑只需寻常青石,刻‘秦故丞相李斯之墓’八字足矣,不必赘述官爵功绩。”
礼仪官双手捧着那份遗嘱副本,反复看了三遍,终于抬起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在他看来,以文成公之功,若碑文不详细记述其一生伟业,简直是对煌煌史册的轻慢,也是对逝者毕生心血的极大不敬。他任职礼官三十余载,主持过无数王公贵胄的丧仪,从未见过对身后碑铭如此“轻率”的要求。
“李公子,”礼仪官斟酌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下官深知公子恪守孝道,谨遵遗命。然则……文成公功盖寰宇,德润千秋,实乃我大秦开国以来第一柱石。若碑文如此简略,后世之人途经墓前,如何能知公之伟绩?史笔如铁,碑铭如金,此乃定论于千秋之事啊!”
他向前一步,指着其中一份他最为满意的草案,继续劝说道:“下官以为,至少应加上陛下亲赐的谥号‘文成’——经纬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此二字何其恰切!并简述其辅佐先帝一统六合、肇建制度之大略。如此,方不负公之英名,不负陛下之恩荣,亦不负后世瞻仰之诚啊。”
李由安静地听他说完,目光始终落在那块已经选好、未经雕琢的普通青石碑料上。那石头采自骊山北麓,质地坚硬,颜色青灰,表面甚至有些天然的粗砺纹路,与周围王侯陵墓所用的光洁大理石或精美汉白玉截然不同。
片刻沉默后,李由抬手,温和而极其坚定地打断了礼仪官尚未说完的谏言:“大人之深情厚意,对先父功业之尊崇,李由感激不尽,心领了。”
他走到青石碑前,手掌轻轻抚过冰凉的碑面,仿佛在感受石头的纹理与温度,然后转过身,看着礼仪官,缓缓说道:“然先父遗命在此,白纸黑字,字字清晰。‘不必赘述官爵功绩’——此八字,便是他最终的心意,最后的决断。”
李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初冬微寒的空气中,透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大人侍奉朝廷多年,当知先父为人。他一生务实,厌恶虚文浮饰。朝堂奏对,字字千钧;制定律法,条条切实。即便是当年那篇轰动天下的《谏逐客书》,亦是字字关乎国运,句句直指利害,何曾有过半分虚言夸饰?”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苍茫的山峦,继续道:“至于功过是非,先父在遗嘱中已然言明——‘任后人评说’。他这一生,做了什么,做成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自有煌煌史册记载,自有天下万民口碑,自有岁月长河淘洗。又何需自己在生命终点,于这方石碑之上,自我赘言,自我定论?”
礼仪官怔怔地听着,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李由的手指,轻轻划过青石表面一处微微凹陷的痕迹,像是在抚摸一段无形的时间:“这‘秦丞相李斯’五字,便已囊括了他最重要的身份、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一生事业的舞台。‘故’字,表明斯人已逝。有此七字,足矣。一切荣辱,一切功业,一切是非曲直,尽在这名号之中,如江河汇海,任由后人去追想,去评断,去书写。这——”
他转过头,直视礼仪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或许正是先父所愿。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言功过,自有春秋。”
礼仪官看着李由那平静如深潭、却不容置疑的神情,又回想起李斯遗嘱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种洞察世情、超然物外的智慧,最终,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间。他默然良久,对着李由,也对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深深一揖,长叹一声:“文成公之境,下官……不及也。谨遵遗命。”
他不再坚持,直起身,整顿衣冠,以比之前更加庄重的姿态,指挥着早已待命的工匠,依照李由的要求,开始动工。
没有繁复的纹饰雕刻,没有华丽的碑额碑座。工匠们只是用最精熟的技艺,在那块寻常的青石平面上,以最规整、最刚劲的秦篆,一丝不苟地刻下了七个朴拙如斧凿、却又力透石背的大字——
秦故丞相李斯之墓
没有“大秦开国元勋”、“两朝辅弼”之类的头衔罗列,没有“定一统之制,立万世之基”的功绩颂扬,没有“某年某月某日生,某年某月某日薨”的生卒记载,甚至没有皇帝赐予的、尊贵无比的“文成”谥号。
只有最本质的身份。最核心的名字。最简洁的陈述。
当这块青石碑被数十名工匠稳稳抬起,庄严地立在坟冢之前时,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李氏族亲、朝中同僚,还是负责工程的官吏、匠人——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窒息的冲击力。它的极端简练,与墓主生前那足以照耀史册的显赫功名,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张力。这种张力,反而产生了一种比任何华丽碑文都更加庄严肃穆、更加引人深思、甚至令人肃然起敬的效果。
这七个字,沉默地矗立在初冬淡薄的日光下,像一扇虚掩的、沉重的历史之门。它不诉说,只呈现;不定论,只邀请。它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简洁,沉默地等待着后来者,去自行推开那扇门,探寻门后那复杂诡谲、波澜壮阔的一生,而不是将任何固定的评价、任何盖棺的论定,强加于每一个驻足凝视它的人。
寒风掠过坟冢前的荒草,发出簌簌的轻响。李由独自一人,长久地凝视着青石上那行冰冷而深刻的刻字。粗糙的石面反射着天光,那些笔画深峻的篆字,仿佛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刻在时间的肌理之中。
恍惚间,李由仿佛透过这七个字,看到了父亲最后时刻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朝堂上的锐利锋芒,没有了书写谏书时的慷慨激昂,只剩下一种洞悉世情、看透荣辱、了然生死的淡然。那目光平静地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解读的微茫笑意。
李由知道,这块“碑文仅刻‘秦故丞相李斯之墓’”的朴素青石,将与这座没有封土、没有神道、没有石像生的简朴坟冢一起,成为父亲那跌宕起伏、毁誉交织的传奇一生,最沉默、也最意味深长的最终注脚。
一切功过,留给岁月。
千秋是非,任凭人说。
石碑无言,青山寂寂。只有穿过碑隙的风声,如同历史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