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很久。
阿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他抱着李信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熔炉低沉的脉动声,如同巨人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这片地下空间。每一次脉动,阿吉都能感觉到脚下岩石的轻微震动,以及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能量压力。
但他在等待。
李信最后的话——“72小时……别让人干扰”。
阿吉不知道“熔炉休眠”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重要到李信赌上了性命。
他必须守在这里。
他轻轻放下李信的尸体,脱下自己的破旧斗篷,小心地盖在那具残缺焦黑的躯体上。然后,他站起身,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补给——半壶水,两块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还有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锈迹斑斑的匕首。
他走到平台边缘,警惕地扫视四周。
爆炸后的平台一片狼藉。那台庞大的能量设备已经变成一堆扭曲的金属残骸,仍然偶尔迸发出危险的电火花。几具“净火”队员的尸体散落在各处,有的被炸得支离破碎,有的则是被能量乱流烧成了焦炭。
远处,螺旋台阶上,那四名幸存者还蜷缩在那里。老陈已经昏迷,另外三人情况也不容乐观,但他们还活着。
阿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他的声音沙哑,“还能动吗?”
小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另外两人只是瑟瑟发抖,连看都不敢看他。
“他……他死了吗?”小六颤抖着问,目光投向平台中央那个被斗篷盖住的身影。
阿吉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小六的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抱紧了膝盖。
阿吉叹了口气。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半壶水和一块压缩饼干,放在台阶上。
“水不多,省着点喝。饼干……泡软了再吃。”他说,“我需要你们保持安静,在这里等待。72小时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想办法出去。”
小六呆呆地看着水和饼干,没有反应。另外两人也是。
阿吉不再多说。他回到平台中央,在李信的尸体旁坐下,背靠着那巨大的金属圆柱体。
他开始观察周围。
这个被称作“熔心之间”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洞顶高耸,布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那些发光的真菌在爆炸中熄灭了大半,但仍有少数顽强地闪烁着幽蓝的微光,勉强提供着照明。
中央的金属圆柱体——熔炉核心——散发着微弱的热量。阿吉能感觉到,那种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正在逐渐减弱。圆柱体表面那些复杂的几何纹路,光芒也暗淡了许多。
下方,暗红色的“熔心之血”依然在翻涌,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狂暴,而是呈现出一种缓慢、粘滞的流动。每一次熔炉的脉动,血湖的翻涌幅度都会减小一分。
看来,休眠协议确实在执行。
阿吉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他依然警惕——那个面具男坠入了熔心之血,但他带来的“净火”队员可能不止这些。万一有援军从其他入口进来……
他握紧了匕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阿吉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不敢睡觉,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站起来走动,检查周围,确认没有异常。
大约过了十个小时(他通过熔炉的脉动次数大致估算),螺旋台阶上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是老陈醒了。
阿吉立刻警惕地望过去。但老陈只是痛苦地蜷缩着身体,皮肤下那些暗红色的能量纹路依然在蠕动,但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狂暴。
“水……”老陈嘶哑地吐出这个字。
小六终于动了,他拿起水壶,小心翼翼地喂了老陈几口。老陈贪婪地吞咽着,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阿吉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感觉怎么样?”他问。
老陈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阿吉,又看向平台中央被斗篷盖住的身影。
“他……救了我们……”老陈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用命……”
阿吉没有回应。
“那些畜生……‘净火’……”老陈的眼睛里迸发出仇恨,“他们抓了我们十几个矿工……进行实验……只有我们四个活到现在……”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阿吉问。
“力量……”老陈惨笑,“他们想制造能承受‘熔炉’能量的人……想控制这个……这个地底怪物……”
他的目光投向金属圆柱体,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我父亲那辈的矿工就知道……这下面有东西……不能碰……可他们不听……”
阿吉沉默了片刻。
“熔炉正在休眠。”他说,“72小时后会彻底关闭。到时候,这里的能量污染会减弱,我们也许能找到出路。”
老陈的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72小时……我们撑得到吗……”他看向自己的手臂——那诡异的金属化部分,以及皮肤下蠕动的暗红纹路。
阿吉也无法回答。
他回到平台中央,继续守夜。
时间继续流逝。
第二个十小时,第三个十小时……
阿吉的意识开始模糊。极度的疲惫、饥饿和紧张,正在压垮他的身体和精神。他只能靠反复掐自己的大腿来保持清醒。
幸存者们的状态也很糟糕。老陈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另外三人中,有一个开始发高烧,意识模糊地胡言乱语。水和食物已经耗尽。
但熔炉的脉动,确实在持续减弱。
阿吉能清晰感觉到,空气中的能量压力一天比一天小。熔心之血的翻涌幅度也明显减小,颜色似乎也从暗红转向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黑色的暗褐。
金属圆柱体表面的纹路,光芒几乎完全熄灭。
到了大约第六十个小时,阿吉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圆柱体,陷入了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在混沌的意识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是熔炉的脉动。
是……脚步声?
很轻微,很遥远,但确实是从某个方向传来的!
阿吉猛然惊醒,拔出匕首,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平台另一侧,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隐藏在岩壁阴影中的狭窄通道入口!
有人来了!
是“净火”的援军?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阿吉心跳加速。他看了一眼李信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远处虚弱的幸存者们。
不能让他们过来。绝对不能干扰休眠协议的最后阶段!
他握紧匕首,悄悄移动到通道入口旁,贴着岩壁,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个人。
还有……说话声?
“……能量读数持续下降……已经降到安全阈值以下……”
“保持警惕。虽然‘净火’的先遣队信号消失了,但难保没有残留人员。”
声音很陌生,不是“净火”那种冰冷机械的语调,而是更加……正常的人类声音?
阿吉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攻击。
几秒钟后,通道里走出了三个人。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银灰色的防护服,样式与“净火”截然不同,更加轻便实用。头盔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人脸——两男一女,都很年轻,表情严肃而警惕。
他们手中拿着一些扫描设备,正在检测周围环境。
“我的天……”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性突然停住脚步,震惊地看着平台上的景象,“这里发生了什么?”
另外两人也看到了那些尸体、爆炸残骸,以及远处蜷缩的幸存者。
“有幸存者!”一名男性立刻端起手中的步枪——不是能量武器,而是老式的、但保养良好的实弹步枪,“保持距离,先确认状况!”
阿吉知道自己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站住!别动!”三人立刻将枪口对准他。
阿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虽然匕首还藏在袖子里。
“你们是谁?”他沙哑地问。
三人对视一眼。那名女性上前一步,她的防护服胸口有一个徽记——一个简单的、由齿轮和麦穗组成的图案。
“我们是‘铁砧’避难所的勘探队。”她说,声音透过面罩有些失真,“检测到这片区域能量异常波动,前来调查。你是什么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铁砧”避难所?阿吉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旧矿区周边少数几个还算稳定的避难所之一,以技术和制造业闻名,声誉比“净火”好得多。
“我叫阿吉。”他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依然保持警惕,“这些人……是‘净火’的受害者。‘净火’试图控制这个‘熔炉’,引发了爆炸。”
他简略地说明了情况,隐瞒了李信的身份和钥匙的事,只说有一个“勇敢的人”破坏了“净火”的计划,自己也牺牲了。
三名勘探队员听得面色凝重。
“熔炉?”那名女性——她自我介绍叫琳——皱起眉头,“我们只知道这里是个废弃矿坑,能量辐射极高,没想到……”
她看向金属圆柱体,手中的扫描设备发出急促的滴滴声。
“能量读数还在持续下降……按照这个速度,大约十小时后会降到背景辐射水平。”她看向阿吉,“你说它在‘休眠’?”
阿吉点头:“最后阶段。不能干扰。”
琳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不会干扰。”琳说,语气诚恳,“事实上,如果这个‘熔炉’真的在关闭,对整个区域都是好事。近几十年来,矿坑周边的辐射和能量污染一直是个大问题。”
她示意同伴放下武器。
“我们需要救助那些幸存者。”琳看向螺旋台阶上奄奄一息的四人,“他们的情况很糟。”
阿吉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三名勘探队员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显然训练有素,携带了基本的医疗物资。他们给幸存者们检查伤势,注射营养剂和抗生素,处理伤口。
老陈等人得到救助,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
琳则走到阿吉身边,看向那个被斗篷盖住的身影。
“这就是……那个人?”她轻声问。
阿吉沉默地点头。
琳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斗篷的一角。看到那具残缺焦黑的尸体时,她倒吸一口冷气。
“他……是怎么做到的?”她喃喃道。
阿吉没有回答。
琳重新盖上斗篷,后退一步,竟然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短的礼。
“无论他是谁,他做了件了不起的事。”她说,“我们会将他的遗体带回避难所,妥善安葬。”
阿吉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他别过头去。
时间继续流逝。
在勘探队的协助下,最后的十个小时平稳度过。
当第七十二小时来临的那一刻——
嗡……
金属圆柱体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不是脉动,而是一种……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圆柱体表面的纹路,最后闪烁了一次微光,然后彻底熄灭。
下方的“熔心之血”,停止了翻涌,凝固成一种暗褐色的、如同冷却岩浆般的固态物质。
空气中的能量压力,瞬间消失。
那种一直笼罩在心头、令人窒息的感觉,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平静。
“能量读数……降至背景水平。”琳看着扫描设备,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真的……关闭了。”
她的两名同伴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阿吉站在原地,看着那彻底沉寂的熔炉核心,看着下方凝固的“血湖”,看着这片曾经充满毁灭性能量的空间,如今只剩下死寂。
成功了。
李信成功了。
他用命换来了这片区域的安宁。
可是……
阿吉的拳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不能是别人?为什么……
“阿吉。”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需要撤离了。这里的结构可能不稳定,而且幸存者们急需正规医疗。”
阿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他说。
勘探队员们开始组织撤离。他们携带了便携式担架,将老陈等四名幸存者固定好。琳则走到李信的遗体旁,和一名男性队员一起,准备抬起他。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脆响,从金属圆柱体的方向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吉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圆柱体表面,之前镶嵌暗金色碎片的位置,那些蛛网般的裂纹中心,突然脱落了一小块。
只有指甲盖大小。
那块碎片在空中翻转,划出一道微弱的金色弧线,然后——
不偏不倚,落在了李信胸口,那被斗篷覆盖的位置。
接触的刹那,碎片化作一缕极其微弱的金色光流,渗入斗篷之下,消失不见。
“刚才……那是什么?”琳惊疑不定。
阿吉冲到李信身边,掀开斗篷。
什么也没有。碎片消失了。李信的尸体依然冰冷、残缺、毫无生气。
但阿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
在李信焦黑的胸口,在那片被严重灼伤、皮开肉绽的皮肤下……
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金色的光。
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如同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但确实存在。
阿吉的手颤抖着,轻轻按在那个位置。
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温度。
不是尸体的冰冷。
是温热的、生命的温度。
“他还活着……”阿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还……活着……”
琳和队员们震惊地围过来。
“这不可能!”一名男性队员脱口而出,“这种伤势,早就……”
但他也看到了——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但确实存在的、金色的微光。
以及,李信胸口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
一次起伏。
呼吸。
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那确实是呼吸。
生命的迹象。
在这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立刻!立刻抢救!”琳最先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用最高规格的医疗方案!快!”
勘探队员们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他们从背包里拿出最珍贵的急救设备——便携式生命维持仪、细胞再生喷雾、甚至还有一支极其罕见的“强效生命原液”。
阿吉跪在旁边,看着他们忙碌,看着那些仪器连接到李信残缺的身体上,看着生命维持仪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心跳曲线。
他还活着。
尽管只是最微弱的一线生机,尽管伤势重到无法想象,尽管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但他还活着。
那块碎片,那最后的钥匙残片,带来了奇迹。
阿吉的眼泪终于再次涌出。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
是希望的泪。
在一片死寂的熔炉之间,在彻底关闭的毁灭装置旁,在堆积的尸体和废墟之中——
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
如同余烬中的最后一点火星。
微小,脆弱,但依然在燃烧。
依然在坚持。
就像这片废土本身。
毁灭之后,总有新生。
哪怕只是微光。
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