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远被请进格物院略显空旷的正堂时，脸上挂着的笑容堪称标准的官场模板，三分热络，三分矜持，剩下四分是打量与评估。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六品官服，比起几年前那个意气用事的纨绔子弟，确实多了几分官场打磨出的圆滑，只是眼底那份挥之不去的倨傲与算计，依旧没变。
“沈提举，恭喜恭喜啊！新院初立，便得陛下如此信重，专折奏事，前途无量啊！”周文远拱手，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恭维。
沈逾明请他落座，让阿成上了茶，不咸不淡地回道：“周主事客气了。格物院不过是奉旨做些清闲研究，比不得虞衡司掌管天下工役、器物，实务繁重，责任重大。”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周文远终于切入正题：“听闻沈提举此次南下，不仅寻得稀有矿脉，还带回了一些……颇为奇特的矿石样本？恰巧，虞衡司近年来也在整理各地矿产图谱，对一些特性奇异的矿石颇有兴趣。不知沈提举可否割爱，让我等观摩学习一二？也好完善图录，上报朝廷。”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后面锁着的库房方向。
沈逾明心中冷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冲着“星陨铁”来的。工部虞衡司确实有整理矿产的职责，但周文远一个主事，亲自上门索要样本，未免太过“勤勉”。恐怕是他爹，那位工部侍郎周大人，或者其背后的什么人，嗅到了什么风声。
“周主事来得不巧。”沈逾明露出遗憾的表情，“那些样本乃是陛下亲口过问之物，已登记造册，封存入库，专供格物院研究之用。未经陛下允准，实在不敢私下示人。不过，待本院研究有所得，定会依制将成果抄送相关部门，届时虞衡司自然可以查阅。”
碰了个软钉子，周文远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沈提举行事谨慎，令人佩服。不过，同为朝廷效力，互通有无也是应当。何况，研究奇矿，多些人手参详，或许进度更快？我虞衡司也有几位精于金石鉴定的老吏……”
“周主事的好意，沈某心领了。”沈逾明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决，“格物院初立，章程未定，人手也是陛下钦点。外借样本或人员，恐违圣意。此事，还是按规矩来为好。”
话说到这份上，周文远知道今天是讨不到好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住眼中的阴鸷，转而笑道：“既然沈提举有难处，那便罢了。只是提醒沈提举一句，这京城水深，有些东西，握得太紧，小心烫手。格物院这地方……清贵是清贵，但也容易招惹是非。”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沈逾明面色不变，淡淡道：“多谢周主事提醒。沈某既领了这份差事，自当恪尽职守，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亦有圣裁。”
周文远碰了一鼻子灰，又绵里藏针地刺了几句，终究没得到想要的，只得悻悻告辞。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顾清辞从内室转出，眉间带着忧色：“他来者不善。工部侍郎是齐王旧党，虽然后来投靠了今上，但一直与墨尚书不太对付。他们盯上‘星陨铁’，恐怕不只是好奇。”
“我知道。”沈逾明走到那几块锁在特制木箱中的“星陨铁”样本前，手指拂过冰凉坚硬的表面，“这东西的价值，知道的人越多，麻烦就越大。周文远不过是马前卒。皇帝把它放在格物院，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钓鱼。”
“钓鱼？”
“看看哪些人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沈逾明冷笑，“也好，既然有人送上门，我们也不能闲着。清辞，你对古籍涉猎广，可曾见过类似‘雷殛谷’、‘强磁引雷’或特殊能量晶体的记载？不拘正史野史，方志杂谈。”
顾清辞思索片刻：“我记得《云岭异物志》残卷中，好像提过滇南有‘吸铁之山，雷鸣不绝’。《前朝方士札记》里也曾含糊提到‘地窍通幽，偶泄雷精，凝而为晶’……但都语焉不详，近乎神话。”
“神话往往有现实的影子。”沈逾明目光微凝，“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不仅仅是从阿木措口中。雷豹！”
“在！”雷豹应声而入。
“你带两个绝对信得过、身手好的兄弟，暗中查访京城里有没有从滇南黔州一带过来的行商、药贩、甚至江湖艺人，特别是最近半年内来的。重点打听关于黑山、雷殛谷、或者任何异常天象、地质变动的传闻，重金收购相关消息，但要隐蔽，不能打草惊蛇。”
“是！”雷豹领命而去。
沈逾明又对阿成道：“把库房看紧了，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还有，从今天起，格物院加强巡查，尤其是夜间。”
安排完这些，沈逾明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炭笔，开始将他所知的信息一点点勾画、串联：黑山、雷殛谷、强磁、雷电、特殊晶体（山神之眼）、圣火教、活祭、星陨铁、可能的地质能量……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极不稳定的能量富集区，而“山神之眼”可能就是其核心或某种显化。圣火教想得到它，皇帝也想了解甚至控制它。
这其中的危险，远超寻常权力斗争。
他正凝神思索，顾清辞轻轻将一杯参茶放在他手边，低声道：“你也别太逼自己。既然陛下将此事交给你，总不会让你赤手空拳应对。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
“既然‘星陨铁’出自那里，或许其本身，就藏着通往秘密的钥匙。”顾清辞指向那些样本，“阿木措祭司说，这种石头蕴含着‘星辰坠落’的力量。我们是否可以尝试，更深入地研究它？不仅仅是坚硬，或许还有其他特性，比如……它对雷电、对磁力、甚至对某些‘气’或‘能量’的反应？”
沈逾明眼睛一亮。是啊，与其被动等待线索或防御，不如主动研究手中的实物！现代地质学、材料学、甚至电磁学的知识，或许能帮他揭开这“星陨铁”的一角面纱。
“你说得对！”他握住顾清辞的手，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明天开始，我们好好‘格物致知’一番。不过，需要一些特殊的工具和环境……”
他脑海中迅速列出清单：绝缘材料、简易验电器、不同强度的磁石、密封耐高温的陶罐、用于分析成分的简易手段（虽然很原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瓦片松动的“咔嚓”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沈逾明和顾清辞同时警觉，对视一眼。
格物院的屋顶上，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