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七月初三,未时,楚雄城北二十里,鹰嘴崖。
安庆军主力在此扎营。
从高处俯瞰,三万人的营寨依山势绵延,如一条盘踞的巨蟒。营帐排列成整齐的方块,辕门处鹿砦森严,哨塔上旗帜飘扬。伙头军正在熬煮午饭,大锅里翻滚着杂粮粥和咸菜疙瘩的混合体,味道说不上好,却能填饱肚子。
中军帐内,余盛正与诸将做最后推演。
巨大的楚雄城防图铺在桌案上,杨振鹏所献的帛书被临摹放大,每一处箭楼、每一段城墙的厚度、每一条街巷的走向都标注清晰。左宗棠手持细竹鞭,在图上指点:
“北门是突破口。但城门后这条直街——”竹鞭划过一条粗线,“宽三丈,长三百二十步,两侧皆是商铺。清军若设伏,可藏兵千余于此。牛将军入城后,需立刻派人探查此处,且要分兵占领两侧屋顶,架设火枪,控制街面。”
牛大力点头,这位悍将今日披了全套铁甲,胸甲擦得锃亮:“末将已选好一旅二团,全是打过云阳、成都的老兵。”
左宗棠竹鞭移向城西:“这里是绿营兵营,驻军一千五百人。杨振鹏说,其中三百是他的亲信,另外有五百是赵德昌带来的嫡系。需派一队精兵直扑兵营,若能劝降最好,若不能……”他看向余盛。
“围而不歼。”余盛道,“放他们出南门。”
众将诧异。左宗棠却眼睛一亮:“大都督是要……”
“让这些人去给陈得功报信。”余盛手指点向地图南侧的祥云方向,“陈得功距离楚雄不远,得知楚雄失守,可能会退兵。我军可派一支精锐绕道,在他退兵的必经之处——‘落凤坡’设伏,他必定想不到来时的路竟然会有伏兵?”
他站起身:“记住,此战首要目标是控制楚雄,收编杨振鹏部。至于那些清军溃兵,放他们走,正好引蛇出洞。”
“末将明白!”牛大力抱拳。
余盛又看向一旁沉默的杜凤杨:“凤杨,你随牛将军入城后,立刻去府衙与杨振鹏会合。告诉他,本都督承诺:楚雄知府由他暂代,原官吏留任试用;城中回汉百姓,一视同仁;杜帅旧部愿从军者,编入‘滇西独立旅’,由他统领。”
杜凤杨和其他将领一样对余盛行了个军礼:“谢大都督!”
“去吧,准备。”余盛挥手。
众将退出后,帐中只剩下余盛与左宗棠。
左宗棠捻须沉吟:“大都督,杨振鹏此人,反复无常。今日降我,焉知明日不降清?如此重用,是否……”
“所以我才要凤杨去。”余盛淡淡道,“她是杜文秀之女,有她在,杨振鹏就不会轻易背叛。况且……”他走到帐边,望着远处楚雄城模糊的轮廓,“我们初入云南,需要这么一个熟悉本地情况、又有威望的人来稳住局面。至于以后……等杜文秀来了,自然有制衡。”
左宗棠恍然,深施一礼:“大都督深谋远虑。
---
同一时间,楚雄城内,府衙后堂。
赵德昌靠在太师椅上,两个丫鬟正给他捶腿。他肩膀的枪伤已包扎好,但隐隐作痛,让他心情极差。
“杨守备呢?”他问亲兵统领道。
“回游击大人,杨守备在城头巡视防务,说是安庆军前锋已至二十里外,需早做布置。”
“布置个屁!”赵德昌啐了一口,“老子来之前,福总兵说了,楚雄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等陈参将的一万精兵一到,互相策应,即便不能击败短毛贼,也能保楚雄不失!”
亲兵统领赔笑:“是是是,大人英明。不过……”他压低声音,“今早南门守军来报,昨夜有一持杨守备令牌的女子出城,说是去武定求援。可武定已陷,她能向谁求援?”
赵德昌猛地坐直:“女子?长什么样?”
“据说是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高挑,虽然穿着破烂,但眉目不俗。”
赵德昌眼中凶光一闪:“是杜家那丫头!”他霍然起身,“杨振鹏这老小子,果然和杜家还有勾结!去,调我的亲兵队!老子要当面问问他!”
“大人且慢!”亲兵统领急忙劝阻,“杨振鹏在楚雄经营多年,亲信遍布军中。若此时翻脸,恐生内乱。不如等陈参将大军到了,再……”
“等个鸟!”赵德昌一脚踢翻凳子,“老子现在就宰了他,夺了兵权,功劳全是我的!”
他抓起腰刀,大步走出后堂。院里,五十名亲兵已集结完毕,都是他从大理带来的悍卒,个个披甲持刃。
“走!去城楼!”
一行人气势汹汹穿过街道。街边百姓见状纷纷避让,商铺匆忙关门。有老者叹息:“又要乱了……”
城北门楼。
杨振鹏独自站在垛口后,望着北方蜿蜒的官道。春日午后,阳光正好,远处山峦青翠,田野间已有农人开始春耕。若没有战乱,这本该是安宁祥和的一天。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沉重而杂乱。
杨振鹏转头看是赵德昌,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赵游击伤好了?”
“托杨守备的福,死不了!”赵德昌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特来请教。”
杨振鹏缓缓转身,身边只有二十名亲卫。城楼马道处,赵德昌的亲兵已堵住楼梯口,手按刀柄,目露凶光。
“赵游击想问什么?”杨振鹏神色平静。
“昨夜持你令牌出城的女子,是谁?”
“本官派去武定求援的信使。”
“武定已陷,向谁求援?”
“武定虽已陷落,但武定李守备所部虽溃未散,我派信使正式为了邀请对方来援楚雄。”杨振鹏淡淡道,“赵游击若不信,可等李守备到来,一问便知。”
赵德昌冷笑:“等他到来!哼!谁不知道那李杨和你是拜把子兄弟?他真的是来援楚雄的?”他踏前一步,腰刀半出鞘,“杨振鹏,别装了!你和杜文秀那反贼根本就是一伙的!昨夜那女子,就是杜家丫头,对不对?!”
话音未落,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哗。
“敌袭!敌袭!”
杨振鹏和赵德昌同时扑到垛口边。只见北方官道上,烟尘大起,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最前方是骑兵,马蹄踏起冲天尘土;紧随其后是步兵方阵,长矛如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更远处,还有火炮被骡马拖拽,炮口漆黑,令人心悸。
“这么快?!”赵德昌脸色阴沉。他原以为安庆军至少要到傍晚才到。
杨振鹏却心中一定——这余大都督果然守信。
他转身,面对赵德昌:“赵游击,大敌当前,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是战是守,当有决断。”
赵德昌咬牙:“守!当然守!传令全城,上城御敌!弓弩手准备滚木礌石!火枪队上城墙!”他一边下令,一边死死盯着杨振鹏,“杨守备,你是楚雄主将,这守城第一战,你准备怎么指挥?”
杨振鹏想了想道:“本官亲自督战北门。赵游击,你带人去西门、南门布防,防止敌军分兵偷袭。”
“你想支开我?”赵德昌狞笑,“老子哪都不去,来人——”他厉喝,“请杨守备去箭楼休息!北门防务,由我接管!”
四名亲兵扑向杨振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