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在“向阳少年之家”的第七天，就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的规则。
这里有三十七个男孩，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不等。院长姓陈，是个五十多岁、总皱着眉头的严肃男人。两个生活老师，一个胖一个瘦，每天按部就班地分发食物、监督洗漱、安排劳动。
表面看起来，这家孤儿院井井有条。孩子们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早餐，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进行手工劳动——糊纸盒、串珠子、包装小商品，这些手工活能为孤儿院带来微薄收入。
但启明很快就发现了暗流。
孤儿院里有个不成文的“层级体系”。最上层的是以阿强为首的三个大男孩——阿强十四岁，在这里已经待了六年，懂得如何在老师视线之外建立自己的“规矩”。
新来的孩子要上交一半零食；洗澡时要排在他们后面；手工劳动中做不完的份额，要由新人“分担”。
启明来的第一天晚上，阿强就带着两个跟班堵住了他。
“新来的，懂规矩吗？”阿强比启明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启明默默从背包里掏出赵颖偷偷塞进去的一小袋巧克力——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违禁品”，别的孩子都没有。
阿强满意地收下，却还要刁难：“听说你是从什么‘特殊家庭’转来的？爸妈呢？”
“去世了。”启明按照事先编好的身示回答，声音平静。
“哟，装什么酷。”一个跟班推了他一把。
启明踉跄后退，后背撞在铁架床上。疼痛传来，但他没有还手，只是抬头看着阿强，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冷静。
阿强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骂了句“怪胎”，带着人走了。
那晚，启明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孤独。他悄悄摸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本，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翻开。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王龙工整的字迹：
“力量不是用来证明自己强大的，而是用来守护弱小的。当你感到孤独时，记住——真正的强者先要学会承受。”
启明把笔记本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他想起妹妹承影，不知道她在另一个孤儿院过得怎么样。
他们兄妹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从小就是。现在隔着半个城市，那种感应变得微弱，但依然存在——像一根细细的线，连接着两颗心。
同一时间，“晨曦儿童之家”里，承影正经历着不同的考验。
这里大多是六岁以下的孩子，女院长姓林，是万莉的战友，四十多岁，眼神温柔但透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她私下得到过万莉的嘱托，但对承影没有任何特殊照顾——这是约定。
承影的考验不在于应付霸凌，而在于面对另一种苦难：疾病与死亡。
晨曦之家专门接收有先天疾病或残疾的孤儿。承影的房间里，除了她，还有三个女孩：一个是先天性心脏病的小雪，一个是因车祸失去双腿的婷婷，还有一个是自闭症的默默。
来的第三天夜里，承影被压抑的哭声惊醒。
她爬起来，看见小雪蜷缩在床上，小脸惨白，呼吸困难，双手紧紧抓着胸口。
“药……”小雪艰难地说，“抽屉……”
承影慌忙跳下床，在抽屉里找到一个喷雾剂。她不知道怎么用，手忙脚乱间，小雪的状况越来越糟。
那一刻，承影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一股暖流从心脏涌出，顺着血管流向双手。她的指尖泛起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微光。本能驱使着她，她把手轻轻放在小雪胸口。
温暖的能量像春天的溪流，缓缓注入小雪的身体。女孩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的痛苦神色消退，慢慢睡去。
承影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她记得爸爸妈妈说过，她和哥哥都有“特殊能力”，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使用它。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林院长的声音。承影慌忙把手藏到身后，但已经晚了。
林院长走进来，检查了小雪的状况，表情复杂地看着承影。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轻声说：“回去睡吧。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承影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闭上眼睛，她仿佛能“看见”房间里其他孩子的身体状况——婷婷腿部的神经损伤像一团乱麻，默默的脑部有一片灰色的区域，那是自闭症在能量层面的映射。
而她自己，胸口位置，有一枚淡金色的光点正在缓慢旋转，与远方的某个存在遥相呼应。
那是哥哥。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启明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三月的北京，天气依然寒冷，但阳光很好。孩子们要把所有被褥搬到院子里晾晒，这是每月一次的大扫除。
阿强和他的跟班故意把最重、最湿的被褥分给启明。启明没说话，默默抱起几乎有他两个人高的被褥堆，摇摇晃晃地走向晾衣绳。
就在他走到院子中央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
眼前景象扭曲、旋转，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这不是普通的头晕——启明“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看到十分钟后的院子。
景象在他的意识中展开，清晰得令人恐惧：
阿强偷偷把一支香烟藏在口袋里，溜到后院杂物堆后面。那里堆放着过冬剩下的煤炭和废纸箱。
阿强点燃香烟，抽了两口，听到老师的脚步声，慌忙把烟头随手一扔——烟头落进一堆旧报纸里。
微弱的火苗开始蔓延，沿着报纸爬上木箱，然后引燃了旁边的煤炭袋。煤炭燃烧得很慢，起初只是冒烟，没人注意。
二十分钟后，火势突然变大，浓烟滚滚。所有孩子都在前院，没人发现后院的火灾。等有人闻到烟味时，火已经烧到了主楼的木质窗框。
消防车呼啸而来，但为时已晚。主楼西侧完全烧毁，三个行动不便的孩子没能及时逃出……
“启明？你发什么呆！”
阿强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启明浑身冷汗，发现自己还抱着被褥站在院子中央。刚刚的“画面”已经消失，但那种真实的恐惧感还残留着。
他看了看后院方向，又看了看阿强——后者正不耐烦地看着他，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启明看得清楚，裤兜里有一盒香烟的轮廓。
这不是巧合。
他觉醒了预知能力。
“我、我不舒服。”启明放下被褥，转身朝陈院长办公室跑去。
“喂！你干什么去！”阿强在后面喊。
启明顾不上解释。他冲进办公室，陈院长正在整理文件，被突然闯进来的孩子吓了一跳。
“院长，后院要着火了！”启明气喘吁吁地说。
陈院长皱眉：“胡说什么？”
“真的！阿强藏了烟，他会在杂物堆那里抽烟，烟头会引发火灾！”启明语速很快，“请您现在就去检查，求您了！”
陈院长盯着启明看了几秒。这孩子来这两周，一直沉默寡言，从未主动找过他。此刻启明的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急迫和真实，那不是恶作剧的眼神。
“你在这里等着。”陈院长起身，朝后院走去。
五分钟后，他带着一脸惊恐的阿强回来了。阿强手里拿着一盒香烟，脸色苍白。
“你怎么知道他有烟？”陈院长严肃地问启明。
启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不能说真话——关于预知，关于龙脉，关于他的真实身份。
“我……我看见他藏烟。”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接近真相但不是全部真相的回答，“然后我闻到过烟味，觉得这样很危险。杂物堆那里有很多易燃物……”
陈院长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启明，又看看吓得发抖的阿强，最后叹了口气。
“阿强，禁闭三天，手工劳动加倍。”他严厉地说，然后转向启明，“你……做得很好。以后发现任何安全隐患，第一时间报告。”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那天晚上，启明躺在床上，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父亲制定那些规则的深意。
如果他没有预知能力，火灾就会真实发生。三个孩子会死去，许多人会受伤。而他，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混迹在普通人中间，却掌握着改变生死的力量。
这种力量太沉重了。
他闭上眼睛，尝试主动使用那种预知感。一开始很模糊，像透过毛玻璃看世界。但当他集中精神，想象着妹妹承影时——
画面突然清晰了。
承影正面临另一个抉择。
小雪的心脏病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更严重。林院长紧急联系了医院，但救护车至少要二十分钟才能到。
小姑娘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青紫，小手无力地抓着床单，眼睛半闭，意识模糊。
“药已经没用了。”随院医生摇头，“必须马上专业急救，但……”
所有人都知道，来不及了。
承影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大人们焦急的身影，感受着小雪生命能量的快速流逝。那团代表生命的光，正在迅速黯淡，像风中残烛。
她胸口的光点剧烈跳动，仿佛在催促她。
“让我试试。”承影轻声说。
大人们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没在意——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承影走到床边，推开医生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按在小雪胸口。这一次，她没有隐藏。
淡金色的光芒从她掌心涌出，温暖而明亮，肉眼可见。那光芒像有生命一样，渗入小雪的身体，包裹住那颗衰弱的心脏。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超越常识的一幕。
承影闭上眼睛，她能“看见”小雪心脏的缺陷——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孔洞，让血液错误地分流。她的能量像最精巧的外科医生，在那孔洞边缘编织出一层薄膜，暂时封住了漏洞。
小雪的脸色开始好转，呼吸变得平稳。一分钟后，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
“我……怎么了？”
承影收回手，金色光芒消失。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踉跄后退，被林院长扶住。
“你……”林院长看着承影，眼神复杂到极点，“你到底是什么人？”
承影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依然微微发光的手，突然明白了哥哥启明面对的那种沉重。
能力意味着责任。
而责任，有时意味着暴露秘密。
那天晚上，承影被单独叫到院长办公室。林院长关上门，拉上窗帘，打开了反监听设备——这些都是她从万莉那里得到的特殊装备。
“万莉只告诉我，要照顾你但不能特殊对待。”林院长低声说，“她没说你有这种能力。”
承影低头不语。
“你救了小雪，我感谢你。”林院长蹲下来，与承影平视，“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如果被外人看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会被带走，被研究，被当作怪物。”
“我不是怪物。”承影小声说。
“我知道你不是。”林院长的语气软下来，“但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在你学会控制能力、学会隐藏自己之前，不能再用了。答应我。”
承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还有，”林院长补充，“今晚的事，我已经统一了口径。小雪是自然缓过来的，没人看见金光。你也要忘记这件事，至少在其他人面前。”
回到房间后，承影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思念——对哥哥，对妈妈，对那个已经成为星魂但依然爱着她的爸爸。
就在她思念达到顶点时，某种连接突然建立了。
启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共振。
那是深夜十一点，孤儿院里一片寂静。启明悄悄起身，躲进厕所隔间——这是唯一有隐私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象着妹妹的脸。胸口的龙脉光点开始发热、脉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突然，意识被拉入一个奇妙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流动的光。金色的光线编织成复杂的网络，而在网络的两个节点上，他看见了承影——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见，而是灵魂层面的感知。
“哥哥？”承影的意识传来，带着惊讶和喜悦。
“承影！你能听见我？”启明激动地回应。
“我能感觉到你……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们之间的连接。”启明尝试移动意识，发现可以沿着光网络“行走”。他来到承影所在的节点，两人的意识像两团温暖的光，轻轻触碰。
他们共享了这两周的记忆：启明面对阿强的刁难，预知火灾的惊恐；承影救活小雪的挣扎，被发现秘密的忧虑。
“我们都有能力了。”承影的意识里混合着兴奋和不安，“哥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爸爸说过，能力是工具，看我们怎么用。”启明回答，“但林院长说得对，我们要学会隐藏。在变得足够强大之前，暴露会很危险。”
他们交流了很久——在意识空间里，时间流速似乎不同。启明教承影如何控制能量波动，承影则分享了她感知生命状态的心得。
就在连接即将结束时，光网络突然延伸出去，指向遥远的南方。
两人的意识同时被牵引，沿着光路飞速移动。城市、山脉、海洋在下方掠过，最终到达地球的最南端——南极。
光柱。
他们“看见”了那道连接天地的金色光柱，比三年前更加凝实、更加宏伟。光柱内部，隐约有两个身影：一个是龙形轮廓，威严而慈悲；一个是凤形轮廓，温柔而坚定。
而在光柱外围，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守护，又像是在忏悔。
“爸爸……月霜阿姨……”承影的意识颤抖着。
“还有李丽阿姨。”启明补充，“她在赎罪。”
光柱中的龙形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意识流涌来，包裹住两个孩子的意识体。
“启明，承影。” 那是王龙的声音，跨越了物理距离和维度屏障，直接在他们灵魂深处响起，“你们做得很好。”
“爸爸！”承影几乎要哭出来。
“记住今晚的感受。” 王龙的声音里充满爱意，但也有一丝凝重，“你们之间的连接，是龙脉双生子特有的天赋。但这也是弱点——如果一方受到攻击，另一方也会感同身受。所以你们要彼此保护，也要学会必要时切断连接。”
林月霜的意识也加入了：“承影，你救人的心是美好的，但时机很重要。启明，你避免了灾难，但要注意预知能力的代价——每次预知未来，都会消耗你的生命力。谨慎使用。”
两个孩子认真地听着。
“还有两年。” 王龙最后说，“两年后，我们会重逢。到那时，希望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逆鳞’，明白了守护的真正含义。”
光柱的景象开始模糊，连接即将断开。
“爸爸，妈妈还好吗？”启明急忙问。
“她每天都在想你们。但她很坚强，就像你们一样。”
最后一句话落下，意识连接彻底断开。
启明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厕所隔间里。窗外天色微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摸摸胸口，龙脉光点还在缓慢旋转，但现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妹妹的存在——在那个方向，半个城市之外，另一颗光点在与他的同步脉动。
双生感应。
这不是诅咒，而是祝福——在孤独的考验中，他们永远不会真正孤单。
回到房间时，启明发现阿强正站在他床前。
“昨晚你去哪了？”阿强压低声音问。
启明平静地看着他：“厕所。”
“去了一个小时？”阿强眯起眼睛，“我盯了你很久。你小子不对劲。”
启明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叠被子。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完全不像个八岁孩子。
阿强突然感到一丝寒意。这个新来的孩子，眼神里有种他说不清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讨好，而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经历过比孤儿院更严峻的考验。
“你……算了。”阿强最终摆摆手，转身走了。
启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阿强，你右膝盖的旧伤，下雨天会很疼吧？”
阿强猛地转身，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那是他三年前爬树摔伤留下的后遗症，他从没告诉任何人。
启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见一些东西。比如，如果你继续抽烟，下次受伤的就不是膝盖，而是肺部。二十年后，你会躺在病床上后悔。”
阿强脸色变幻，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天上午的手工劳动，阿强破天荒地没有刁难启明。下午，他甚至把自己的苹果分了一半给启明。
“你昨晚说的话……”阿强低声说，“是真的吗？”
启明咬了一口苹果，甜甜的汁液在嘴里化开：“你心里清楚真假。”
阿强沉默了。许久，他说：“烟我扔了。”
改变是微小的，但真实的。
在同一时刻的晨曦之家，承影正推着婷婷的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
“承影，你昨天是怎么做到的？”婷婷小声问，“小雪明明都快不行了……”
“我不知道。”承影按照约定回答，“可能只是巧合。”
婷婷看着她，突然笑了：“不管怎样，谢谢你。你来了之后，这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像……冬天过去，春天要来的感觉。”
承影抬头看向天空。三月的阳光还有些苍白，但她能感觉到，更深层的改变正在发生——不仅在两个孤儿院，也在整个城市，整个星球。
南极的光柱，父亲的注视，兄妹的连接，还有那些正在觉醒的能力。
这一切都是考验的一部分，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晚上，当承影再次进入梦境，她发现和哥哥的连接更加稳定了。他们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共享存在的感觉，就能给予彼此力量。
而在那连接的网络深处，南极光柱依然矗立，像是灯塔，指引着方向。
两年。
七百三十天。
每一天都是考验，每一步都是成长。
但至少，他们不是独自前行。
双生子之间的感应，是黑暗中最温暖的星光，是孤独中最坚实的陪伴。
而真正的守护，或许就从理解彼此的孤独开始。
启明在意识连接的最后，对承影说：“我们一起坚持。为了爸爸妈妈，也为了将来要守护的所有人。”
承影回应：“嗯。一起。”
两个光点，隔着半个城市，在同一片夜空下，同步闪烁。
像心跳。
像誓言。
像未来守护者最初、最纯粹的初心。
南极的光柱中，王龙和林月霜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欣慰的微笑。
孩子们，正在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
而这，只是漫长旅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