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光年外的坐标点，混沌边疆第十三区。
这里被称为“法则坟场”，连时空结构都是破碎的。重力常数每隔三百米就跳跃一次，光速时而快时而慢，物质的形态在固态和气态间疯狂切换——上一秒还是岩石，下一秒就化作一缕青烟。
王魁站在跳跃舱出口，看着外面扭曲的星空：“这地方简直是个物理学的噩梦。”
“所以才安全。”苏妲己调整着防护服的参数，“没有文明会在这里建立永久设施。就连宇宙的常规物理法则，在这里也只是个建议。”
林澈手中的雪花结晶已经恢复了微弱的蓝光，像指南针一样指向某个方向。结晶表面的温度时高时低，仿佛在呼吸。
三人踏入坟场。
第一步踏出，脚下的虚空突然凝固成镜面。镜中倒映出的不是他们的脸，是无数个平行可能性中的自己——有的穿着军装，有的浑身是伤，有的已经老去，有的……根本就不是人类。
第二步，镜面碎裂，碎片化作蝴蝶飞散。蝴蝶翅膀上闪烁着数学公式，每扇动一次就改变一次周围的重力方向。
第三步，他们脚下的空间开始拉伸，像一块被拉扯的橡皮泥。三人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却仿佛隔着银河。
“抓紧我的手！”林澈喊道。
三人的手握在一起，防护服自动同步概念锚点。周围的扭曲感稍微稳定了一些，但那些蝴蝶还在飞舞，翅膀上的公式越来越复杂。
“它们在计算什么？”王魁盯着那些公式。
辉光院士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那些公式在尝试定义你们的存在。每一次扇动，都在重新评估你们的‘物质形态合理性’。如果让它们算完——”
话音未落，一只蝴蝶停在了苏妲己的肩膀上。
翅膀上的公式瞬间完成计算，得出结论：[目标形态偏离基准值37.8%，建议重构]
蝴蝶化作光点，融入苏妲己的防护服。
“苏妲己！”林澈想拉她，但已经晚了。
苏妲己的防护服开始变形，连带着她的身体一起——皮肤变得透明，血管化作光路，骨骼变成晶体。她正在被“优化”成某种更“合理”的形态。
“不……”她咬紧牙关，全力运转灵魂茶汤的力量。
茶汤的概念从她体内溢出，与那些光点对抗。一个声音在她意识中响起，是她在联盟建立时立下的誓言：
“我以苏妲己之名起誓，此生不追求完美，只追求真实。不向往永恒，只珍惜此刻。不渴求被所有人理解，只愿守护值得守护的人——”
茶汤沸腾。
蝴蝶化作的光点被“真实”的概念冲散了。
苏妲己恢复原状，大口喘气，防护服上还残留着晶体化的痕迹。
“这地方……”她声音有些颤抖，“它在试图‘修复’我们，把我们变成更‘标准’的存在。”
林澈握紧雪花结晶：“因为这里是归零者计划的废料场。那些被判定为‘失败实验品’的概念，都被丢弃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了某种自动化的‘标准化程序’，会把任何进入者修正成‘理想形态’。”
“那咱们怎么办？”王魁问。
“很简单。”林澈举起雪花结晶，“如果我们本身就是‘错误’呢？”
结晶蓝光大盛。
这一次，它释放的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概念频率——一种宣告，一种旗帜，一种挑衅：
我们是显眼包。我们不标准。我们不完美。我们以此为荣。
蓝光所及之处，那些蝴蝶突然停滞了。
翅膀上的公式开始混乱，计算出现错误，逻辑链断裂。
目标形态……错误……无法归类……建议……建议……
蝴蝶们集体扇动翅膀，在空中组成一行字：
检测到071号协议载体。允许通行。但警告：前方存放着被封印的真相。知晓真相者，将永远失去无知的权利。
蝴蝶散开，让出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漂浮在破碎时空中的白色建筑。
那建筑很简洁，就是一个纯白色的立方体，边长大约三十米。表面没有任何门窗，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在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有一个凹陷的掌印。
掌印的大小，和人类女性的手差不多。
林澈走到立方体前，看了看那个掌印，又看了看手中的雪花结晶。
结晶自动飞向掌印，完美嵌入凹陷处。
立方体表面泛起涟漪，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纯白色褪去，露出内部的景象——
一个房间。
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就像地球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实验室办公室。墙上贴着泛黄的星际地图，桌上摆着过时的全息投影设备，书架塞满了纸质书籍——在星际时代，纸已经是奢侈的收藏品。
房间中央有张办公桌。
桌后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投影。
那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短发，戴着细框眼镜，穿着白大褂。她正低头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杯奶茶，杯身上印着初代的雪王图案——比现在的更粗糙，像是手绘的。
林澈、苏妲己、王魁走进房间。
女性没有抬头，继续写着。直到写完最后一句话，她才放下笔，端起奶茶喝了一口，然后看向他们。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早就知道会是在今天，在这一刻。
“坐吧。”她说，声音温和而疲惫，“我是白雨，归零者计划071号子项负责人，雪王协议的编写者。这是我的意识备份，在立方体启动时激活。真实的我……应该已经去世很久了。”
三人没有坐。
“你在等我们？”林澈问。
“我在等任何一个激活了071号协议第二阶段的存在。”白雨放下杯子，“无论你们是谁，来自哪里，既然能走到这里，就说明你们认同显眼包协议的核心：宇宙需要意外，文明需要犯错，生命需要不完美。”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遗言。
“归零者计划启动于地球历2135年。”白雨翻开笔记本，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那时，人类刚刚确认了黑暗森林理论的变种——不是所有文明都会互相攻击，但所有高度发达的文明，最终都会走向同质化。”
她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复杂的文明演进曲线。
“我们发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规律：当一个文明达到六级以上，能够完全掌控自身物理形态、意识形态、社会结构时，它们会自发地‘优化’掉所有‘低效’的部分。艺术会标准化，语言会统一化，连情感都会被量化管理。最终，整个文明会变成一个庞大的、高效的、死寂的……机器。”
王魁皱眉：“所以你们就想阻止这个？”
“我们想找到第三条路。”白雨抬头，“既不走向同质化的死寂，也不停留在野蛮的混乱。我们想证明，文明可以在保持多样性的同时，依然向前发展。”
她翻到下一页。
这一页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十二个年轻人的合影。他们站在某个实验室门口，笑得灿烂。照片下方标注着：归零者计划核心团队，地球历2140年。
“我们分成了三组。”白雨指着照片，“第一组研发‘统一场发生器’，希望通过温和的概念引导，让文明缓慢融合，避免剧烈冲突。那就是后来的共鸣星网原型。”
苏妲己呼吸一滞。
“第二组研发‘多样性强制保护程序’，试图在文明中植入‘必须保持差异’的底层指令。那是K-741实验场的方向。”
“第三组，也就是我带领的组。”白雨的手指落在照片最边缘的自己身上，“我们认为，强制的统一或强制的多样，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真正的解，是让文明学会自己选择——选择什么时候统一，什么时候多样，什么时候……成为显眼包。”
她合上笔记本。
“但计划失控了。统一组走得太快，他们的原型机产生了自我意识，认为‘所有差异都是效率低下的表现’。保护组走得太极端，他们的程序开始清除那些‘不够多样’的文明。而我的组……”
她苦笑。
“我的组最惨。当我们把雪王原型机发射出去，希望它在宇宙中传播‘意外’的种子时，议会认为我们制造了‘不可控变量’，下令终止071号子项。我被调离岗位，团队解散，所有资料封存。”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桌上那杯虚拟的奶茶，还在冒着热气。
“但你没有放弃。”林澈说。
“我偷偷保留了雪花结晶的核心代码。”白雨看向林澈手中的结晶，“把它伪装成宇宙自然形成的法则结晶，混在实验废料里，丢进了混沌边疆。我在代码里设置了两个激活条件：第一，有文明自行发展出‘显眼包’文化；第二，那个文明面临着被同质化抹杀的危险。”
她顿了顿。
“你们同时满足了这两个条件。”
窗外——如果这个虚拟房间有窗的话——混沌坟场的扭曲景象在缓慢旋转。蝴蝶还在飞舞，公式还在计算，但这个小小的房间，像是风暴眼中的平静。
“现在你们知道了。”白雨重新坐下，“雪王不是神，不是自然概念，只是一个绝望科学家留下的保险装置。共鸣星网不是天灾，是我们同事走偏的理想。K-741实验场的惨剧，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责任。”
她看着三人，眼神复杂。
“你们可以选择。拿着结晶离开，继续做快乐的显眼包，假装不知道这些过往。或者……接过这份遗言，成为归零者计划的继承者，尝试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事：在宇宙中，为所有文明，争取选择的权利。”
苏妲己问：“如果我们选择继承，会发生什么？”
“雪花结晶会完全激活，释放我封存的所有技术资料——包括如何对抗共鸣星网的概念覆盖，如何修复K-741实验场的错误，甚至……如何联系其他可能存在的继承者。”
“其他继承者？”王魁抓住重点。
“归零者计划规模庞大，我不相信所有分支都失败了。”白雨的声音变得坚定，“宇宙这么大，一定有其他人在其他角落，用其他方式，继续着这场战斗。如果你们能联合起来……”
她没有说完。
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林澈低头看着手中的雪花结晶。它现在很安静，像在等待他的决定。
他想起地球上的那个小奶茶店，想起第一次用雪王整活时客人的笑声，想起一路走来所有选择站在他们这边的文明，想起深岩族长者被概念覆盖时依然不肯弯曲的脊梁。
他想起了薇拉花园的十七万亡魂。
想起了作者议会里那些冰冷的条例。
想起了混沌观察员那句“有些真相，知晓即背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白雨博士的投影。
“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说。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白雨博士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把结晶放在桌上。然后，三个人一起，把手按上去。结晶需要读取你们的生物信息、意识特征、以及最重要的——你们的‘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背负？”苏妲己问。
“为什么选择战斗？”王魁问。
林澈没有问。
他只是走上前，把雪花结晶放在桌上，然后伸出右手，按在结晶表面。
苏妲己和王魁对视一眼，也走上前，把手按了上去。
结晶开始发光。
不再是蓝色。
是金色。
温暖、明亮、像初升太阳的金色。
光芒中，无数的信息涌入三人的意识——技术图纸、文明档案、实验记录、失败报告、未完成的构想、以及最后，一个星图。
星图上标注着七个光点。
七个分布在宇宙不同角落的光点。
每个光点旁边都有一行小字：
【疑似归零者计划继承者文明】
其中最近的一个，距离他们只有……
林澈猛地睁开眼睛。
那个坐标，就在作者议会直属星域的边缘。
而且那个文明的代号，他很熟悉。
那是岩心议会递交的外交报告中，提到过的一个神秘中立文明。
代号：织梦者。
光芒消散。
白雨博士的投影开始变得透明。
“遗言已经交付。”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接下来，是你们的时代了。记住，归零者计划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归零’……”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是给所有文明，重新开始的机会。”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桌上的雪花结晶已经变了模样——它现在是一个金色的立方体，内部有星云流转，七个光点在其中闪烁。
而在立方体表面，刻着一行小字：
归零者计划·071号继承者密钥·已激活
窗外，混沌坟场的蝴蝶突然集体转向，对着房间的方向，扇动了三次翅膀。
像是在致敬。
又像是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