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描述。每一次回忆,都让那些混乱、暴戾的画面更加清晰地重现,胃里一阵翻搅。当我描述到王麻子抄起酒瓶砸向陈峰,赵大强挡开,酒瓶爆裂,鲜血飞溅,以及自己被撞到墙上、小腹剧痛的瞬间时,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陈峰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白,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当我说到“肚子……很疼”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巨大的痛苦。
警察认真地记录着,偶尔追问一两个细节。做完笔录,年长的警察合上本子,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和形容憔悴的陈峰,语气缓和了些:“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伤者(指赵大强和王麻子)那边也做了笔录。目前看,是赵大强和王麻子因口角引发互殴,赵大强轻伤(头皮裂伤、手臂划伤),王麻子轻微伤(鼻骨骨折)。你丈夫陈峰在劝阻过程中也有受伤。你的伤情医生诊断怎么说?”
“医生……”陈峰猛地抬起头,抢在我前面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怆,“医生说她……她……”他哽住了,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堵住了喉咙,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无比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她撞到了肚子……刚检查出来……她怀孕了……但是……但是……孩子……孩子没保住……”
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警察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眼中流露出震惊和深切的同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按了按陈峰剧烈颤抖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陈峰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病床铁栏杆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婉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是我混蛋……是我没保护好你……”
警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留下几句“好好休息”、“后续处理我们会通知”的话,便轻轻地退出了病房,将这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病房里只剩下陈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哭声,和我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心跳声。我的手,还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冰冷,颤抖。
孩子?
我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胸口闷痛欲裂。我怀孕了?那个在我体内悄然孕育了可能才几周的小生命?那个在今早离家赴宴前,被我因为羞赧和一丝不确定、而随手扔进垃圾桶里的、显示着两道红杠的验孕棒……原来它承载的不是一场虚惊,而是一个真实的、脆弱的、刚刚开始的希望?
而它……没了?
就在昨天,在那场充满了粗鄙、暴戾和混乱的斗殴中,在我被撞向冰冷土墙的瞬间,那个还未来得及被知晓、被期待、被祝福的小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巨大的空洞感猛地攫住了我。下腹那隐隐的坠痛感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和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轻轻地、颤抖地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可能有过一颗种子在悄然扎根,如今,只剩下一片平坦的冰凉和难以言喻的、被生生掏空般的虚无。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漫过脸颊,滚烫而咸涩。不是为了那场荒谬的斗殴,不是为了身体的疼痛,而是为了这个还未来得及感受世界、就被暴力无情抹去的、与我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到极致的悲伤和失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回家……”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在我心底疯狂叫嚣,带着绝望的渴望,“我要回家……回湖北……”
远离这片坚硬、粗粝、充斥着我不理解的暴力的北方土地。远离这些用拳头说话、让我的丈夫也卷入其中变得陌生的“发小”。回到我那温润的、平和的、弥漫着江水气息和熟悉乡音的南方故乡。那里没有震耳欲聋的划拳,没有飞溅的鲜血和酒瓶碎片,没有听不懂的、如同咒语般的方言争吵……那里只有妈妈温柔的唠叨,爸爸沉默的关切,还有熟悉的、带着水汽的安稳日子。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我每一寸脆弱的神经。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鬓角。被陈峰紧握着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想要抽离。回家……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第三天下午,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陈峰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地帮我倒水、扶我起身,几乎不怎么说话。他眼底的乌青更深了,颧骨上的淤紫扩散开,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他总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几乎将我灼伤的自责。每一次目光相接,都像有根针扎在我心上。
门,又一次被敲响了,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怯懦。
陈峰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锐利,像一头护崽的狼。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在床前。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赵大强和王麻子挤在门口,两人都狼狈不堪,如同霜打的茄子。
赵大强那标志性的金链子不见了,板寸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迹,一只手臂也吊在胸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得老高。他那只没受伤的手里提着一个巨大得有些夸张的果篮,里面塞满了红富士苹果、进口香蕉和包装精美的奇异果,色彩鲜艳得与病房的惨白格格不入。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躲闪,完全没了饭桌上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王麻子也好不到哪去,鼻梁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固定胶布,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脸上也挂了彩,那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此刻看起来无比滑稽。他手里也拎着东西,是一箱包装花哨的“中老年高钙奶粉”,盒子的一角甚至有些瘪了。他缩在赵大强身后,眼神畏畏缩缩,不敢与我们对视。
空气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点滴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峰子……弟……弟妹……”赵大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卑微,他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笨拙地把那个巨大的果篮往床头柜上放,“我们……我们不是人……我们……”话没说完,这个壮得像堵墙的汉子,眼圈倏地红了,声音哽在喉咙里,肩膀垮塌下来。
王麻子也跟着往前蹭了一步,把奶粉箱放在地上,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峰哥,嫂子……对不住……真对不住……我们喝多了……猪油蒙了心……我们……”他吸了吸鼻子,鼻梁上的胶布跟着动了动。
陈峰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从小一起滚泥巴、掏鸟窝、闯祸打架都绑在一起、如今却害得他妻子流产、躺在病床上的发小,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的余烬,有深切的失望,有无法消弭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背叛的悲伤。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赵大强看着陈峰那副随时要扑上来撕碎他们的样子,又看了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我,巨大的愧疚和恐惧终于彻底压垮了他。他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啪!啪!”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格外刺耳。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我不是人!我混蛋!”他嘶吼着,带着哭腔,又要抬手。
“强子!”陈峰厉声喝止,一步上前死死抓住了他还要落下的手腕。他的声音也在抖,看着发小脸上那清晰的巴掌印和额角渗血的纱布,眼神里的坚硬裂开了一道缝隙。
赵大强顺势“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王麻子愣了一下,也跟着“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峰子!弟妹!”赵大强仰着头,泪水混着脸上的青紫和油汗,纵横交错,声音悲怆,“我们错了!真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要打要骂,你们随便!就算打死我们,我们也认!只要……只要弟妹能好起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咚咚地用额头磕着冰冷的地面。
王麻子也带着哭腔:“嫂子……你打我们吧……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害了你……害了……”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压抑的、悔恨的痛哭和额头磕碰地面的沉闷声响。那声音,一下下,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被悲伤和“回家”念头填满的心房。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两个昨天还凶狠如斗兽、此刻却卑微跪地、痛哭流涕的北方汉子。看着陈峰抓着赵大强的手,指节发白,身体因为强忍情绪而微微颤抖,紧抿的唇线却终究没有再吐出更苛责的话。看着他们额头上的纱布渗出血丝,混杂着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
这片土地上的情谊,如此沉重,如此暴烈,带着原始的、不容置疑的捆绑。它可以在酒桌上瞬间反目成仇,头破血流;也可以在事后,以最卑微、最惨烈、甚至不惜折损尊严的方式,来表达最沉痛的忏悔和挽回。这种表达方式,如此陌生,如此野蛮,却又……如此真实。
心底那片叫嚣着“回家”的声音,似乎被这沉重而原始的“赔罪”暂时压下去了一些。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混杂着悲伤、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触动。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看着赵大强额角渗血的纱布,看着王麻子歪斜的鼻梁,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因为哭泣和悔恨而颤抖的肩膀,看着陈峰眼中那交织着痛苦与一丝不忍的复杂光芒……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被我塞在耳机里,一遍遍模仿、咀嚼、笨拙练习的坚硬音节,那些属于这片黄土地、属于陈峰灵魂深处的声调,忽然冲破了喉咙的阻滞。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奇特的腔调,生硬,却努力地模仿着那如同砂石摩擦般的质感:
“强子哥,麻子哥。”
跪在地上的两人猛地一震,如同被雷击中,瞬间停止了哭泣和磕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我。陈峰也猛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看着他们,看着陈峰眼中的震惊,吸了一口气,用那依旧生涩、却无比认真地模仿出来的陕西方言,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
“起来吧。额(我)……不怪你(你们)。”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大强和王麻子彻底石化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泪痕和血迹都忘了擦,只是像看怪物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来自南方的、瘦弱苍白的女人。
而陈峰,他脸上的震惊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迅速扩大,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茫然。他缓缓地松开抓着赵大强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我的床边。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痛楚和自责,而是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探寻,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婉婉……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你……你刚才说……?” 他像是在确认一个幻觉。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轻轻地、主动地握住了他放在床边、依旧冰冷而微微颤抖的大手。然后,用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在他宽厚的、带着薄茧的掌心,写下一个字。
横、撇、横撇、捺……
那是一个“爱”字。
陈峰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的眼睛蓦地睁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被点燃,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又猛地抬头看向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反手用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攥紧了我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仿佛要将我的骨头都揉碎在他的掌心里,融入他的血脉中。
病房里依旧寂静无声。只有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动着北方冬日里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亘古的低语,穿过厚重的黄土,掠过苍茫的原野。那风声里,似乎也混杂着无数个深夜里,耳机中循环往复的、冰冷电子女声所诵读的坚硬音节,一遍又一遍:
“饿(我)……”
“爱……”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