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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人,我认不出来了。

那是在1924年一个阴冷的伦敦清晨,空气里塞满了泰晤士河特有的、混杂着煤烟与潮湿石头的沉闷气味。我站在盥洗盆前,握着骨柄牙刷,薄荷味的牙粉泡沫堆积在嘴角。水龙头滴答作响,声音空洞,在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抬起头,目光撞上镜面——然后,像是被什么冰冷的钩子猛地勾住,动弹不得。

镜中那张脸。颧骨的线条,下巴的弧度,左眉梢那道极其细微、几乎隐没的旧疤痕……一切本该烂熟于心。它们是我的疆域,我唯一可以确认的领土。可此刻,它们悬浮在冰冷的玻璃月后面,组合成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皮肤苍白,眼下浮着睡眠不足的青灰,嘴唇被薄荷泡沫衬得毫无血色。最陌生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嵌在那张脸上,空洞地回望着我,里面没有“我”的存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的审视。一种冰冷的异质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握着牙刷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端传来细微的麻。牙粉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瓷盆边缘,像一道无声的、肮脏的泪痕。

“我”呢?那个叫陈望之的存在,此刻在哪里?

我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啦啦冲下来,粗暴地洗去嘴角的泡沫,也试图冲刷掉镜中那张令人心悸的脸。水珠溅在镜面上,模糊了那个倒影,扭曲了轮廓。可当水流停止,水珠滑落,那张脸又清晰地显现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更深的疏离感。它固执地存在着,拒绝被洗去。一种无声的恐慌,像细密的苔藓,悄悄沿着脊椎向上蔓延,冰冷而粘腻。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盥洗室,留下那面镜子,和镜子里那个不认识的人。

狭窄的寓所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滞重气味。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公寓斑驳的红砖墙,光线吝啬地透进来,永远是黄昏般的昏暗。角落里,那台笨重的雷明顿打字机像一头沉默的黑色怪兽,蹲伏在堆满书籍和纸张的橡木小桌上。它是我与远在万里之外的家族、与那个我早已不存在的“过去”之间,一根脆弱得几乎透明的脐带。

我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键盘,熟悉的凹凸纹路。深吸一口气,伦敦阴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没有丝毫安抚的作用。像往常一样,我需要写信。写给父亲,写给那个在古老庭院里手握权柄、却又轻易将我放逐至此的人。汇报学业,汇报生活,汇报我一切“安好”的假象。汇报一个他们需要的、被驯服的“陈望之”。这是放逐的条件,也是维系那根虚幻脐带唯一的养分。

手指落下。

哒。哒哒哒。哒。

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每一个字母键弹起、落下,指腹传来清晰的金属回弹力道。可是……不对。一种怪诞的割裂感油然而生。那敲击的节奏,那从键帽下跃然纸上的黑色字母——q、w、E、R、t……它们流畅地排列组合,拼凑出“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拼凑出“儿一切安好,学业略有进益”……这些句子,这些文字,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从我的指尖滑出,却并非真正诞生于我的脑海。我的眼睛看着手指在动,耳朵听着哒哒的声响,脑子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月。那个驱动手指敲击的念头,那个组织语言的意识,它藏在哪里?它属于谁?这双手,这十根灵活敲击的手指,它们真的连着我的身体吗?还是说,它们只是暂时附着在这具名为“陈望之”的躯壳上,执行着某个遥远而陌生的指令?一股冰冷的麻痹感,顺着敲击键盘的指尖,蛇一样缓慢地向上爬,缠绕住手腕,小臂……

我猛地停下动作,死死盯着稿纸上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熟悉的中文方块字,属于陈家的笔迹风格,横平竖直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这字迹,曾无数次出现在家塾的作业上,出现在族谱的誊抄页里,出现在父亲书房那叠厚厚的、决定我命运的公文末尾。它是我身份的烙印,是“陈望之”这个符号最直观的证明。

可此刻,看着它,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我。这字迹,它如此熟悉,熟悉到刻骨铭心。但同时,它又如此遥远,远得像隔着前世的风沙。它凝固在纸上,像一件出土的文物,属于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一种无法言喻的隔世感,冰冷的、带着墓穴气息的隔世感,沉沉地压在心头。稿纸上那几行工整的字迹,仿佛不是我写的,而是那个“过去的陈望之”残留的幽灵,借我的手,留下最后的印记。

桌角,抽屉半开着。里面塞满了同样的信笺。厚厚一叠,用麻线草草捆着。每一封都写满了“安好”,每一封都盖着伦敦的邮戳,却没有一封真正寄出。它们像一堆无人认领的遗物,堆叠在那里,散发出纸张和墨水的陈旧气味,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嘲笑着那个拼命维系“陈望之”假象的可怜虫。抽屉最底层,一个坚硬的边角硌着手指——是那枚被遗忘的田黄石印章,父亲在我远行前夜亲手交予的,“望之”二字,朱文小篆,古拙凝重。他曾说,印在纸上,便如人在眼前。如今,这方小小的石头,冰凉沉重,刻着名字,却更像一个嘲讽的墓志铭,压在那些未曾寄出的遗言之上。

窗外的伦敦,裹在灰蒙蒙的雾霭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下来。行人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匆匆穿行,深色的雨衣、圆顶礼帽,勾勒出模糊而匆忙的剪影。他们的脸孔在灰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移动的幽灵。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远处模糊的汽笛声、报童尖细的叫卖声……所有的声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月传来,沉闷、失真。这个世界在运转,庞大而冷漠,按照它自身的、与我全然无关的冰冷逻辑。我站在窗后,像一个被遗忘在后台的观众,看着这出无声的哑剧。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脚踝,膝盖,腰际……将我彻底浸泡。我在这里,却又分明不在这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薄得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纸。

橱窗。街角那家照相馆的橱窗。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月后面,挂着几幅放大了的肖像。其中一张,赫然是我。

那是在刚到伦敦不久,被一位过分热情的英国同学强拉去拍的。照片上的我,穿着租来的、并不合身的深色西装,头发被发油抹得一丝不苟,僵硬地挺直脊背,嘴角被摄影师反复要求,向上拉扯出一个标准的弧度。那个笑容,凝固在相纸上,显得如此刻意,如此虚假,像一层精心描绘上去的面具。眼神深处,那点仓皇和茫然,在强光下暴露无遗,却被那个浮在表面的笑容衬得更加空洞、更加可怜。这就是“陈望之”吗?这就是那个在异国他乡努力扮演“安好”的角色?橱窗的玻璃月反射着街对面店铺的灯光和匆匆而过的人影,叠加在照片上,更显得照片里那个笑容可掬的人影,像一个被钉在玻璃月后面的、供人观看的标本。一种强烈的被观看、被展览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我的“形象”,我的“身份”,被剥离了血肉,凝固在这虚假的光影里,悬挂在异国的街头,成为路人随意一瞥的对象。真实的“我”,此刻站在橱窗外,看着这个被定格的、陌生的“我”,只觉得一阵反胃的眩晕。那张笑脸,像一个巨大的嘲讽。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橱窗,汇入灰色的人流,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模糊的、没有面目的幽灵。

阁楼是这栋老房子的秘密心脏。房东太太,那位永远裹在黑色羊毛披肩里的霍金斯夫人,曾带着一丝神秘告诉我,里面堆放着前任租客留下的“一些或许还有价值的东西”。狭窄的木梯陡峭得几乎垂直,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抬脚都扬起呛人的尘埃。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陈年木头的腐朽味、灰尘干燥呛人的颗粒感、旧书页特有的甜腻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散尽的廉价香水气息。光线仅来自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小的老虎窗,斜斜地切进来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狂乱地舞蹈。

角落里,一只蒙尘的硬纸箱敞着口。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手指拂开表面的浮灰。指尖触到柔软的东西。是信纸。一叠用褪色的粉蓝色丝带细心系好的信纸。丝带早已失去了光泽,脆弱得像一碰就会断裂的枯草。我解开它(丝带果然在我指尖无声地碎成了几段),抽出最上面的一页。娟秀的英文花体字,墨水是早已不流行的紫罗兰色,字里行间跳跃着少女的羞涩与炽热:“……昨晚的音乐会,你的琴声让我无法呼吸……下周六,老地方,橡树下,你会来吗?我等你,直到月光落尽……” 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艾米丽。

信纸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琴谱。翻开,是肖邦的《夜曲》。几页乐谱的空白处,同样用那种紫罗兰色的墨水,画着几个潦草却充满灵气的音符片段,旁边还有铅笔写下的指法标注。琴谱的扉页,夹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合影快照。一个金发女孩笑容灿烂,头微微歪向身边那个抱着小提琴、同样笑得腼腆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分明是这栋房子的前任租客,一个据说颇有天赋却最终潦倒的音乐学院学生。

指尖捻着那页倾诉着月光下约定的信笺,摩挲着琴谱上被反复修改的指法标注。眼前仿佛浮现出另一个画面:不是这阴冷的伦敦阁楼,而是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树影婆娑的校园草坪,那个年轻人专注地拉着琴,琴声流淌,艾米丽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托着腮,眼神明亮。那是一个鲜活、具体、充满温度的可能性。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它曾经存在过,就在这间阁楼里,就在这琴谱和信笺之间,如此真实,又如此脆弱。它最终消逝了,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只留下这一点点尘埃里的遗骸。

“艾米丽……橡树下……” 我喃喃念出信上的句子,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异常干涩。这遗骸不属于我,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我自身处境的荒诞。我的“另一种可能”呢?那个没有被家族责任和放逐命运框定的“陈望之”?他或许在故乡的山水间自由游荡,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追逐着不被允许的梦想……他也死了。死在我踏上开往伦敦邮轮的那一刻,死在父亲那封冰冷的放逐信里,死在这一年多来每一封虚假的“安好”家书中。他的墓穴,同样深埋在这异国的尘埃之下,无人知晓,无人祭奠。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哀恸,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阁楼里弥漫的尘埃和霉味,此刻闻起来,竟像焚化炉里飘散的灰烬气味。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谱上那几行潦草的音符,仿佛能触摸到另一个年轻人指尖的温度与专注,那热度灼得我指尖冰凉。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我,我将那叠信笺和琴谱轻轻摆放在光线稍好的窗台一角,拂去表面的浮尘,像一个笨拙而沉默的仪式。不是整理,是祭奠。为这阁楼里消散的魂灵,也为那个被我自己亲手埋葬在故土烟雨中的、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我”。离开时,我没有关上阁楼的门,让那扇沉重的门扉保持着一种虚弱的敞开,如同不忍彻底封闭这尘封的挽歌,也像对自己那同样被尘封的过往,留着一道无法愈合的缝隙。

不知在阁楼的尘埃里坐了多久,直到那扇小老虎窗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熄灭,浓重的黑暗像墨汁一样浸透了整个空间。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密集,终于变成了哗哗的雨声。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敲打着狭窄的窗棂,急促而狂暴。那声音钻入耳朵,顺着脊椎一路向下,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近乎疯狂的冲动。

跑。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炸开,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神经。我必须跑,逃离这个堆满他人和我自身遗骸的坟墓,逃离这具越来越陌生的躯壳,逃离这窒息的一切!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猛地弹起,撞开吱呀作响的阁楼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那陡峭的木梯。脚步在狭窄的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整个老房子仿佛都在颤抖。冲出公寓大门,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瞬间扎透单薄的衣衫,刺入皮肤。我毫不在意,甚至渴望这刺骨的冰冷。我沿着湿滑的石板路狂奔起来,没有方向,只是朝着远离那间公寓、远离那面镜子、远离那台打字机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跑。

雨水模糊了视线,头发黏在额前,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皮鞋在湿滑的石板上不断打滑,身体踉跄着,撞到冰冷的墙壁,又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进冰冷的碎玻璃月。街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扭曲变形。两旁的建筑在疾驰的视野里化作模糊的、向后飞退的暗影,如同巨大而沉默的墓碑。风声、雨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那如同陌生引擎般在胸腔深处轰鸣的心跳声,混合成一种混沌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塞满了整个头颅。我的双腿沉重麻木,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操纵着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器械,意识与动作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粘稠的胶质。摔倒时,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上,那尖锐的疼痛感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信号通过冰冷的线路传递过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快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我猛地停下,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站在了泰晤士河的堤岸上。开阔的河面在眼前铺展开来,黑暗,深不可测。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着河面,也抽打在我身上。

河面并不平静。狂风卷起的波浪翻涌着,扭曲着,撕扯着。就在这动荡的漆黑水面上,破碎了。头顶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惨淡的月光,像一柄冰冷的银剑,骤然劈下,斜斜地刺入翻滚的河水中。那束光,瞬间被狂暴的水流和风势击碎、揉烂,在黑色的水面上,散落成千万片跳跃的、冰冷的、尖锐的银芒。它们疯狂地闪烁、明灭、旋转、沉浮,每一片都在挣扎,每一片都互不相干,每一片都映照出一点模糊扭曲的、水淋淋的影子。

千万个碎片。

千万个陌生的倒影。

它们在水面上疯狂地舞动、破碎、重组,又再次被更大的浪头彻底打散。哪一个是我?哪一个都不是我!那千万个破碎的、转瞬即逝的光点里,映照出的都是同一张脸的碎片——苍白的,茫然的,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和我清晨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令人心悸的陌生面孔!它被撕裂了,被这河水,被这月光,被这狂风,撕扯成千千万万个互不相识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叫嚣着“我”,每一个碎片却又彼此隔绝,彼此陌生!在某个碎片急速翻转的瞬间,那水中的倒影似乎裂开一个无声的、非人的狞笑。耳边除了风雨声,仿佛还充斥着无数碎片碰撞、碎裂的尖锐嘶鸣,如同千万个陌生的声音在尖叫、低语。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弯下腰,对着浑浊翻涌的河水干呕起来。冰冷的雨水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崩解感,像这河底的淤泥,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脚踝,淹没膝盖,淹没腰腹……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诞。原来,这就是“我”。没有核心,没有实体,只有这千万个在冰冷河面上疯狂闪烁、转瞬即逝的陌生倒影。一个由碎片拼凑的幻影,在世界的洪流中,连一片完整的月光都无法承载。

最后一丝维系,那根早已脆弱不堪、名为“家”的虚幻脐带,在这一刻,清晰地、无声地,在眼前断裂了。它不再连接彼岸,不再提供任何温度或方向。它只是断裂了,像一根腐朽的绳索,悄无声息地沉入这冰冷、黑暗、翻涌着陌生倒影的河水深处,没有溅起一丝涟漪。身体里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也随之剥落、沉没。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旷感,从断裂的缺口处弥漫开来,伴随着一种类似脐带被强行扯断的、深埋在腹腔深处的幻痛。雨,依旧冰冷地抽打在身上。

回到那间充斥着霉味和寂静的寓所时,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窗外的雨声小了些,变成一种连绵不断的、令人疲惫的淅沥。寓所里比外面更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我径直走向角落,走向那台沉默的雷明顿打字机。它黑色的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拉开椅子坐下,湿透的裤腿贴在冰冷的木椅上,激起一阵寒颤。手指悬停在冰冷的金属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不是激动,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旷的平静。身体内部,那个曾经喧嚣着归属、责任、期待、恐惧的“家”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废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伴随着刺骨的寒冷,从废墟深处升腾起来。这轻盈如此巨大,如此空洞,几乎要将我吞噬。

指尖落下。不再是犹豫的,不再是模仿的,不再是写给某个遥远虚影的汇报。它只是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确和决绝。

哒。哒哒哒。哒哒哒。

黑色的字母,一个个在惨白的稿纸上显现,清晰,锐利,像刻在墓碑上的铭文:

“家已消逝,我自由了。”

最后一个句点敲下,发出格外清脆的一声“哒”。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了一下,很快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吞没。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掠过稿纸上那六个字。没有释然,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彻底的陌生感,像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包裹下来。这具坐在打字机前的躯壳,这双刚刚敲下宣告的手,这双看着字迹的眼睛,这具在湿衣服里微微颤抖的身体……它们是谁?属于谁?

“陈望之”这个符号,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已经和那根断裂的脐带一起,沉入了泰晤士河冰冷的河底。那么,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个敲下“自由”字眼的,又是谁?一个无名的存在?一个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标签的……陌生?

窗外,伦敦的雨还在下。灰暗的天光艰难地透过肮脏的玻璃月,吝啬地洒在桌面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它固有的、无动于衷的冷漠。世界运转如常,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冰冷的钟表。远处隐约传来报童的叫卖,模糊的词语中似乎夹杂着“东亚”、“动荡”之类的字眼,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星球。隔着布满雨痕的玻璃月窗望去,街景模糊扭曲,行人如同水族箱里游动的影子。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玻璃月墙,将我和这个运转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我的“自由”,原来就是成为这巨大钟表上一个彻底静默的、无归属的零件,一个纯粹的、冰冷的观察点。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目光重新落在那惨白的稿纸上,落在那行宣告“家”之死亡和“自由”降临的黑色字迹上。那六个字,此刻像六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散发着冰冷的虚无气息。然后,手指再次悬停于冰冷的键盘上方。

哒。

一个字母落下。

接着是第二个。哒。

第三个。哒哒。

没有思考,没有目的。只是手指在动,敲击着冰冷的金属键帽。字母在稿纸上无意义地排列、延伸。哒哒哒…L…o…S…t…哒哒哒…q…U…E…S…t…I…o…N…哒哒哒哒… 单词在形成,Lost(迷失),question(疑问),who(谁)……它们无序地组合,破碎,毫无意义,如同千万片河面上疯狂闪烁的月光碎片,在这惨白的纸上碰撞、湮灭。水滴从湿透的袖口滴落,敲打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与打字机单调的哒哒声形成双重空洞的回响,填满了房间的寂静,也填满了躯壳内那片巨大的、冰冷的、令人战栗的陌生与空旷。

我坐在那里,一个彻底的无名者,在异国阴冷的晨光里,在雨声的伴奏下,持续地、麻木地敲击着。键盘的哒哒声,成了这具陌生躯壳存在于此的唯一证明,也是它面对这片无边无际的陌生荒原,所能发出的唯一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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