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缔结的天地异象,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
那瑞彩,那金莲,那愈发威严雄壮、身披三色光华的气运金龙,像一枚巨大无比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了玄元世界每一个生灵——无论人族、妖族,还是那些藏身幽冥角落的鬼物——的心魂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却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如同春日里悄然解冻的冰河,开始在广袤大地上缓缓流淌。
卧龙城内,万族使团尚未离去,但气氛已然截然不同。先前那份拘谨、试探、甚至隐藏的戒备,被一种更复杂、更澎湃的情绪取代——是激动,是憧憬,是急不可耐,还有一丝面对崭新未来的茫然与紧张。
妖族使团下榻的驿馆内,敖擎背着手,望着窗外依旧时不时划过天穹的残留霞光,沉默良久。太子敖烈站在他身后,年轻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父皇,盟约已定,天地共贺!我们何时返回北境?儿臣已经等不及要将这《宽恕心经》的奥妙,还有联盟的种种新政,告知我皇庭各族了!”
敖擎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急什么。盟约是纸,人心是铁。你以为,回去振臂一呼,万妖就会立刻抛却千年习性,乖乖捧起经卷,念叨‘宽恕’?” 他转过身,龙目深邃,“烈儿,最难的不是签下名字,是让这名字背后的亿兆生灵,真正理解、接受、并走上那条路。这需要时间,需要方法,更需要……榜样。”
他看向驿馆另一个方向,那里隐约传来精纯的剑意与清越的琴音。联盟派出的“传道团”,已经整装待发了。
没错,就在盟约光辉尚未完全散去的第四日清晨,一支规模不大、却分量极重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卧龙城。
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但那队伍中每一个人的气息,都足以让沿途生灵屏息。为首三人,更是如今联盟中除太玄与文安帝之外,真正意义上的顶梁柱,是无数修士仰望的传奇。
**剑尊楚苍寒**。这位曾经以身合剑、斩破心魔的剑道魁首,如今已能凝聚出近乎实质的**“无垢剑心”法身**。他依旧一袭朴素青袍,背负古剑,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神锋,看似平和,目光开阖间却自有斩断虚妄、涤荡尘埃的凛然剑意。他负责前往北境妖族,以其至诚至纯的剑心,为妖族演示如何以“剑”载“道”,降伏血脉中的暴戾。
**妙音仙子洛清歌**。昔日以音律安抚魔念的女修,如今周身道韵圆融,身后隐隐有一尊怀抱瑶琴、音波化作万千慈悲符文的**“妙音天女”法相**虚影流转。她气质空灵澄澈,一言一笑仿佛都带着净化心灵的韵律。她将随鬼族使者前往幽冥,以音律之道,尝试沟通阴阳,安抚魂体杂念,演示“净化”而非“毁灭”的真谛。
**青云观主玄青羽**。这位老成持重、于教化一道颇有建树的道门长者,身后浮现的是**“青云讲经”法相**,清气缭绕,经卷虚影沉浮,充满循循善诱、阐释微言大义的韵味。他将作为总领,协调各方,并重点关照木灵族、石人族等较为平和、易于接纳新知的异族。
三人身后,跟着数十位从联盟各大学府、宗门中精选出的优秀弟子与讲师。他们修为或许未必顶尖,但无一不是对《宽恕无上心经》领悟颇深、心性纯正、且善于沟通传达之人。他们携带的,不是刀剑法宝,而是堆积如山的、以特殊手法刻录的基础版《宽恕无上心经》入门篇玉简,以及大量关于联盟法度、民生技艺、基础修炼常识的典籍副本。
星火,已然备好,只待洒向早已暗流涌动的原野。
第一站,北境,万妖皇庭核心之地——**龙渊山脉**。
当剑尊楚苍寒与数名联盟修士,在敖擎亲自陪同下,踏入这片妖气冲天、蛮荒气息浓郁的土地时,引起的骚动可想而知。无数妖兽藏身山林岩隙,投来或好奇、或凶戾、或纯粹茫然的目光。低沉的咆哮,尖锐的嘶鸣,在山风中隐约交织。
敖擎以妖皇之威,强行压下明显的敌意,但那份无形的隔阂与不信任,如同冰原上凛冽的寒风,无处不在。
楚苍寒面不改色。他选了一处开阔的山谷,没有搭建高台,只是寻了块光滑的巨石盘膝坐下,将那柄古朴长剑横置于膝上。然后,他闭目,凝神。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高深的道理阐述。他只是开始低声诵念《宽恕无上心经》的入门总纲。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每个字都仿佛带着独特的韵律与重量,与他膝上那柄长剑隐隐共鸣。
起初,周围的妖兽们躁动不安,一些嗜血暴躁的狼妖、虎妖甚至龇牙低吼,血脉中的凶性被这“莫名其妙”的平和之音刺激得蠢蠢欲动。
但渐渐地,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随着楚苍寒诵念的深入,他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纯粹而柔和的清光。那清光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与“定”的力量。更奇妙的是,他膝上的长剑,竟也发出轻微的、如同泉水叮咚般的嗡鸣,与诵经声应和着,散发出丝丝缕缕清凉的剑意。
这剑意,非但不凌厉伤人,反而像无形的梳子,轻轻梳理着空气中躁动的妖气,抚平着那些隐藏在咆哮下的、源自血脉本能的混乱与暴戾。
一只潜伏在灌木丛中、双眼赤红、盯着不远处一群雪兔流口水的斑斓猛虎,忽然晃了晃脑袋。它眼中那层赤红的血丝,似乎淡去了一些。它依旧饥饿,依旧看着雪兔,但那种立刻扑杀、撕碎一切的狂暴冲动,莫名地平缓了不少。它困惑地甩了甩尾巴,竟然也跟着那诵经声的节奏,缓缓趴伏下来,硕大的脑袋搭在前爪上,竖起了耳朵。
那群原本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四散奔逃的雪兔,发现天敌居然“安静”了下来,也迟疑着停止了逃跑。一只胆大的小白兔,甚至小心翼翼地,向着楚苍寒所在的方向,挪近了几步,粉红的鼻头轻轻耸动,似乎想更清楚地感知那让它感到“安心”的气息。
猛虎与白兔,捕食者与猎物,在这奇异的诵经声与清凉剑意笼罩的山谷中,竟然短暂地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近乎和平的共存。虽然虎目依旧偶尔扫过兔群,但少了那份你死我活的狰狞。
这一幕,被许多暗中观察的妖族,尤其是那些已开灵智的妖将、妖修们,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震撼,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原来……这就是“降伏其心”?不是削弱力量,不是改变天性,而是让那主宰行动的本能“凶性”,变得……可控?平和?那头猛虎显然还是猛虎,但它似乎能“选择”不那么狂暴地出击了?
敖擎站在远处山崖上,看着谷中这匪夷所思又蕴含至理的一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底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光。他知道,最艰难的第一步,剑尊已经用这种最直观、最朴素的方式,迈出去了。
与此同时,幽冥鬼府,**忘川之畔,洗魂台**。
这里阴气浓重,灰雾弥漫,无数影影绰绰的鬼魂漫无目的地飘荡,或低声啜泣,或茫然四顾,或偶尔因残留执念而发出尖啸。这里是新魂凝聚、旧魂洗涤(被动)之地,也是鬼气最杂乱、最体现幽冥“无序”一面的地方。
妙音仙子洛清歌,在两名黑袍鬼卿的引导下来到此地。她身周那层用以抵御过度阴气的护体清光,在这里显得格外柔和明亮,如同一盏温暖却不刺眼的灯。
她没有像楚苍寒那样诵经。而是就地趺坐(身下自有清净莲台法相虚影托举),取出了她那架名为“净世”的古琴。指尖轻抚,一声清越空灵、仿佛能洗涤灵魂的琴音,袅袅响起。
琴音初起,附近的游魂们一阵骚动,有些面露痛苦,仿佛被音波刺痛。但洛清歌的琴音陡然一转,变得舒缓、绵长、充满了包容与悲悯的韵律。正是《宽恕无上心经》道韵化入音律的体现——**“安魂引”**。
奇景再现。
琴音所至,那弥漫的灰雾似乎变得稀薄了些。游魂们脸上痛苦茫然的神色,渐渐平和。一些低声的啜泣停止了,一些无意识的尖啸化作了悠长的叹息。更有些魂体较为凝实、尚存些许灵智的鬼魂,竟然模仿着洛清歌的姿态,尝试着在空中“盘坐”下来,虽然歪歪扭扭,却努力地“聆听”着。
琴音之中,并无半分攻击性的“净化”之力,只有无尽的安抚、疏导与“理解”。它不像阳光灼烧冰雪,更像暖流融化坚冰,是引导杂乱阴气归于有序,是抚平魂体中纠缠的痛苦与怨念。
一个魂体残缺、浑身不断逸散着黑色怨气的老年鬼魂,在琴音中逐渐停止了痛苦的抽搐。他残缺的脸上,那扭曲的怨毒之色慢慢淡去,露出了一丝久远的、属于生前的平和模样。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依旧残缺但不再逸散怨气的魂体,又望向抚琴的洛清歌,空洞的眼眶里,竟隐约有两点微弱的、平静的幽光亮起。
侍立一旁的鬼卿墨夷,魂体微微颤抖(激动的)。他看得分明,仙子并非在“超度”或“消灭”这些鬼魂,而是在用音律之道,**为他们梳理魂体,安抚执念,引导那一点灵光朝向清澈与安宁**!这正是鬼王陛下和真人所言的“调和阴阳”、“鬼仙之基”啊!这比任何言语说教,都更有说服力!
星火,已然点燃。
在北境更多的妖族部落,联盟的传道修士们因地制宜。面对灵智较低的妖兽,他们更多地演示如何通过调整呼吸、模仿自然韵律(实为简化版心经观想法)来平复躁动;面对已开灵智的妖族,则开始正式传授心经文字与基础观想图,并结合妖族狩猎、守护领地等实际行为,阐释何为“有序之力”、“不滥之杀”。
在幽冥其他区域,鬼卿玄幽等配合妙音仙子,开始选拔那些魂体相对稳定、灵光未泯的鬼物,尝试进行更系统的“鬼修”引导,第一步便是以心经道韵为引,淬炼魂体,摒弃杂念。
木灵族的长老们,对蕴含自然生发、和谐共存之道的心经接受度极高,很快便与青云观主探讨起如何将心经与植物沟通、滋养万灵的天赋结合。石人族则对心经中“厚重”、“承载”、“不移”的意韵感触颇深……
星星之火,从卧龙城迸发,随风散入北境雪原、幽冥深处、森林秘境、山丘洞穴……在疑虑中萌芽,在震撼中生长,在点点滴滴的、看似微小的变化中,顽强地蔓延开来。
玄元世界的版图上,不再只是人族的城池与田野,妖族的山林与荒原,鬼族的幽冥与废墟……一道道无形的、由共同认可的道义与逐渐共鸣的心念构成的纽带,正在将这些曾经分隔乃至对立的疆域,缓慢而坚定地,编织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多元而又统一的整体。
世界的呼吸,似乎都在这种缓慢的融合中,变得更加深沉,更加有力。
而在那最初点燃星火的卧龙山顶,太玄静立崖边,仿佛在倾听这从四面八方反馈而来的、微弱却清晰的“世界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