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擎直起身,脸上的郑重之色更浓,几乎化为了岩石般的坚毅。他目光扫过殿中那些神色各异的人族重臣,其中不乏当年曾在边境与他麾下儿郎浴血厮杀过的面孔。恩怨?那是血海,是高山,哪能轻易一句勾销?但他更清楚,妖族要的将来,容不得这些过往的沉渣继续发酵。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缓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墨玉金砖上:
“真人慈悲,陛下宽容。既许我族一线向道之机,我敖擎,代表北境万妖皇庭,岂敢再有丝毫迟疑、半分侥幸?”
他略一侧身,面向大殿更广阔的方向,仿佛那里有无形的妖族万灵在聆听。右手缓缓抬起,指尖骤然迸发出一缕精纯至极、隐带龙吟的清光。这光不刺眼,却蕴含着某种直指本源、勾连天地的规则之力。
“朕,北境妖皇敖擎,今日于此,以血脉为引,以魂灵为凭,立此天道誓言!”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震颤,回荡在承天殿每一个角落:
“自今日始,凡我皇庭麾下妖族,无论尊卑,无论族群,过往与人族之种种恩怨仇隙,无论缘起为何,无论伤亡几许——尽数勾销!一笔勾销!后世子孙,不得以此为衅,不得挟怨寻仇!”
殿中不少老将身躯微震,眼神复杂。勾销?谈何容易。但天道誓言非同小可,尤其是以妖皇血脉立誓,约束力直达每一个隶属皇庭的妖族血脉深处。这是断尾求生,更是斩断过去。
敖擎的话还在继续,那缕清光随着他的话语,在空中勾勒出玄奥的符文虚影:
“自今日始,我北境妖族,当尊华胥文安皇帝陛下为天下共主,奉太玄真人之法为无上道法!当严守玄元联盟所立一切法度、规章!妖族族地,即为联盟疆土;妖族子民,即为联盟治下之民!若有违逆法度、触犯禁令者——无论其身份如何,皇庭绝不姑息,愿受联盟律法严惩,朕,亦甘领失察之责!”
符文越来越亮,隐隐与穹顶的星辰阵图呼应,发出低沉的共鸣。这是誓言正在被此方天地记录、见证。
“此誓,天地共鉴,大道为凭!若违此誓……” 敖擎眼中厉色一闪,斩钉截铁,“朕之血脉枯竭,龙珠崩碎,魂飞魄散,永堕无间!我妖族皇庭气运衰颓,族裔凋零,再无复兴之望!”
轰!
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清光符文猛地一亮,随即化作无数光点,一部分没入敖擎自己眉心,另一部分则消散于大殿虚空之中,仿佛融入了冥冥中的规则之海。一股无形的约束力悄然生成,笼罩在敖擎,以及所有与他血脉相连、气运相关的妖族心头。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誓言的沉重与决绝。这是真正的投名状,是把整个妖族的未来,都押在了联盟这条船上。
文安帝李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不怕你有野心,就怕你没约束。这天道誓言,比百万雄兵更让人安心。
太玄依旧静坐,只是眼眸深处,似有微光流转,仿佛在审视那刚刚缔结的誓言脉络。片刻,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可。”
压力,似乎松了一线。
但敖擎心头那块大石,只落下了一半。誓言立了,态度表了,可最现实、最根本的问题,还横亘在眼前。他脸上那决绝的神色慢慢褪去,换上了一抹难以掩饰的迟疑,甚至可以说是一点……窘迫。
他再次拱手,这次姿态放得更低了些,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斟酌与试探:
“真人明鉴,陛下圣察。我妖族……既有此心,亦受此约。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只是我妖族繁衍生存,修行进取,与人族相比,确有……根本之不同。”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望向太玄,也扫过那些竖起耳朵的人族修士们。
“人族修士,灵慧天生,善悟大道,可依功法循序渐进,炼气化神。而我妖族——” 他指了指自己,又虚指身后几位长老,“十之八九,依仗的是血脉传承之力。吞吐日月精华,淬炼妖躯本体,觉醒天赋神通。修行路上,更多依赖本能、吞噬与岁月打磨。一部高深玄妙的人族功法,放在寻常妖族面前,或许犹如天书,根本无从修起。”
他身后,几位妖族长老也微微点头,面露深有同感之色。一位额生独角的老者忍不住低声补充:“尤其是低阶小妖,灵智不曾开全,行事多半依从兽性本能。要让它们立刻理解并遵从精细繁复的人族法度、去参悟那般精微深奥的《宽恕》道韵……难,太难。”
敖擎接过话头,语气越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此非推诿,实乃我族血脉天性使然。朕担忧……若强行以人族标准一概而论,或令许多妖族子民无所适从,进境艰难,反而滋生惶恐怨怼,辜负了真人给予的这番造化机缘。”
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故而,朕冒昧请教真人——那《宽恕无上心经》,煌煌正道,泽被苍生。然其修行根本,似乎更契合人族心性体悟。于我妖族这迥异之躯、不同之心,是否……真有普适之妙?又或,需有某种……调整、引导之法?”
问题抛出来了,实在,尖锐,直指要害。
殿内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人族修士们交换着眼神,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则微微蹙眉。的确,妖族修行体系与人族迥异,这是客观事实。那旨在净化心灵、重塑秩序的《宽恕无上心经》,对妖族的“兽性”、“本能”会起到什么作用?是同样春风化雨,还是可能水土不服?
文安帝也看向太玄。这确实是个实际难题。接纳妖族,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合并,更是两种不同生命形态、不同文明体系的碰撞与融合。处理不好,隐患无穷。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青玉云台之上。
太玄静默片刻,并未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敖擎,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仿佛在回溯无穷岁月,审视着生命形态的万千变化。
就在敖擎心中忐忑渐浓之时,太玄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淡然:
“大道至简,衍化万千。生灵各异,其心其性,根源处,莫非一点灵光。”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一点柔和清光悄然亮起,非金非玉,纯净无比。
“人族有心念纷杂,贪嗔痴慢疑。妖族有血脉躁动,弱肉强食。魔物有怨煞缠身,毁灭吞噬。形态有别,执迷之障,亦显化不同。”
那点清光开始变化,内部仿佛有微缩的景象流转。时而显现人心争斗之象,时而显现妖类搏杀之景,时而又闪过魔气翻涌之态。但无论如何变化,那点清光的本质,始终澄澈如一。
“《宽恕》之道,溯本追源,并非强行扭转某种特定形态,而是净化那一点灵光所沾染的‘浊障’。” 太玄的目光落回敖擎身上,“于人,化其偏执戾气。于妖……”
他指尖清光忽然扩散,化作一片朦胧光晕,将敖擎隐约笼罩。敖擎浑身一僵,但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或强迫,反而觉得血脉中某些与生俱来的、躁动不安的成分,似乎被这光轻轻拂过,变得异常平和宁静,连思维都清晰了许多。
“于妖,可抚平血脉中无序之暴戾,唤醒深藏之灵慧,导引本能归于自然和谐之道。妖躯强横、天赋神通,并非障碍,反是资粮。关键在于,如何让那点灵光,不为血脉本能完全主宰,而能观照自身,明辨是非,渐生向善、向道之志。”
光晕散去,敖擎怔在原地,细细体会着刚才那玄妙的感觉。抚平暴戾,唤醒灵慧,导引本能……这并非否定妖族的根本,而是……梳理与升华?
太玄继续道:“至于修行之法,岂有定式?人族修士可读经明义,静坐参玄。妖族子民,为何不能于吞吐日月时,感念天地宽仁?于丛林竞逐中,体悟生死循环、怨憎消解?低阶小妖灵智未开,更需以身作则,以境化之。妖皇既已立誓约束麾下,营造一片少些无谓杀戮、多些自然秩序之族地,本身便是最好的‘道场’与‘引导’。”
他看向敖擎,目光中带着一种了然:“妖皇所虑,乃是方法。而道,本就在那里,无处不在。顺应其族类特性,以合适之方式导引其灵光渐明,便是修行。何须强求与人族同一步调?”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
敖擎眼中的迟疑与焦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与惊喜所取代。不是不能修,而是修的方式可以不同!不是否定妖族根本,而是引导其走向更和谐、更有序的进化方向!真人早已看透本质,给出的不是刻板的教条,而是充满弹性的指引!
他身后众妖族长老,也个个面露振奋,仿佛看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适合妖族自身的通天大道。
“朕……明白了!” 敖擎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心悦诚服,“真人之言,如醍醐灌顶!是我等着相了,拘泥于形迹!既是如此,我妖族知道该如何做了!定当依据族类特性,摸索适合之法,引导万妖,解开心结,沐浴道化!”
他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路指明了,方法给了弹性空间,剩下的,就是妖族自己如何去走了。这比得到一个僵硬的答案,更让他感到踏实和充满希望。
太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敖擎恭敬退回席位,腰背挺直,眼中已满是坚定与期盼。妖族归附的最大内部障碍,似乎已找到了解决的钥匙。
就在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转向了右侧第二位——那团一直沉默波动着的深灰阴影。
鬼族使者,会提出怎样的具体请求?他们那介于生死之间的特殊存在,又将如何面对这“净化”、“导引灵光”的大道呢?
殿中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