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痛,这倒并非完全假装:“当年战事……唉,惨烈异常,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实不忍卒忆,亦不愿多提。至于侯爷如何运筹帷幄,细节之处,鄙人一介书生,身处围城,消息闭塞,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城破,实在所知有限。与诸位从邸报、传闻中所知,大抵相仿,并无甚新奇之处。”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侥幸生还的普通读书人,既符合身份,又避免了透露细节。
见众人眼中露出失望之色,他话锋一转,有些感慨,将话题引向现状:“至于开封如今……承蒙圣上洪福,侯爷垂怜,朝廷赈济,总算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城墙得以加固,街市逐渐恢复,流民得以安置,侯爷亦在城内兴办了些许铁器、织布之类的工坊,百姓生计,总算有了些着落。谈不上繁华,更不及昔日之万一,但……总算有了些太平景象,是新气象了。”
他这番话依旧说得含糊,将功劳归于“朝廷”和“侯爷”,自己则隐于幕后,符合一个谨慎士子的心态。
钱友良等人见他言辞闪烁,对关键细节避而不谈,虽然有些失望,但看他神情不似作伪,也不好强人所难。
钱友良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原来如此。侯爷拯开封于水火,活民无数,功在社稷啊!柳兄客气了。能于兵燹后安心读书,已是大幸。”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柳兄对今科考题,可有高见?我等方才正议论此事……”
话题便又自然而然地转回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众人见从刘庆这里问不出什么爆炸性的消息,注意力也逐渐散去,重新投入到关于考题的猜测和争论中。
刘庆暗暗松了口气,重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借此掩饰内心的波动。
茶楼里的喧嚣持续着。除了关于科举和新政的争论,也夹杂着各种市井话题和流言蜚语。
邻桌有士子在交流哪里能买到便宜的旧书,哪里能租到清净的院落备考;有人抱怨京城物价腾贵,尤其是炭火和米价;有人神秘兮兮地分享着从某位“同年”那里听来的、关于某部堂官喜好何种文风的“内幕消息”;甚至有人低声议论着某位青楼名妓的最新诗作,引来一阵暧昧的低笑。
跑堂的伙计不时高声报着菜名:“红烧狮子头——来咯!”“清炒虾仁——慢用!”
楼下街市传来小贩悠长的吆喝:“冰糖——葫芦哟!”“磨剪子嘞——戗菜刀!”
更远处,隐约有骡马市的嘈杂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
就在这一片纷杂的市井交响中,刘庆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压得极低的声音,来自角落一桌几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士子。
“……消息绝对可靠,家兄在礼部当差,亲耳所闻……”
“……价码可不低,但这个数……保你经义一道,十拿九稳……”
“……嘘!慎言!隔墙有耳……”
“……放心,都是‘自己人’……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尽管声音断断续续,但“礼部”、“价码”、“经义”、“十拿九稳”这些关键词,像一根根针,刺入了刘庆的耳中。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故意将头转向窗外,似乎在看街景,实则用眼角的余光,牢牢锁定了那桌人。
那桌共有三人,穿着比一般寒士要体面些,但神色间却透着一股精明和市侩气,不像潜心读书的学子,倒更像是钻营之辈。他们交头接耳,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
刘庆心中冷笑:果然来了!高阁老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看来,确实有宵小之辈,将黑手伸向了科场。他们利用的,正是士子们求功名心切、又对可能到来的改革感到不安的心理。
他没有打草惊蛇,继续扮演着沉默的听众,但心中已经将这几人的相貌特征记了下来。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知道这条黑色产业链究竟延伸到了何处。
又在茶楼坐了近一个时辰,听了更多或有益、或无聊、或令人警惕的议论后,刘庆见再难听到更有价值的信息,便起身会账,低调地离开了“聚贤阁”。
走在喧闹的宣武门大街上,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市井的繁华背后,隐藏着如此多的纷争、焦虑和黑暗。士林的思想分裂,科场潜在的舞弊,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早已在此等候的、扮作普通家仆的亲卫首领悄然迎了上来。
“侯爷。”
“嗯,”刘庆低声道,“‘聚贤阁’二楼东南角,靠窗那桌,三个穿绸衫的士子,盯住他们。查清他们的身份、落脚点、以及与何人接触。要隐秘,切勿惊动。”
“属下明白!”
“另外,加派人手,到其他士子聚集的茶楼、书肆、会馆,特别是那些有‘关节’传闻的地方,都给本侯暗中查探!有任何关于考题泄露的风声,立即来报!”
“是!”
吩咐完毕,刘庆独自一人,漫步在秋意渐浓的北京胡同里。
平虏侯府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刘庆阴沉如水的面容。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放着几张质地普通、字迹却工整的纸张。
纸上所写,并非经义文章,而是数道策论题目,并附有详细的破题、承题思路,甚至引经据典的要点。题目方向,赫然指向“强兵之道”、“理财之策”与“新式交通之利”,与刘庆和高名衡等人暗中议定的今科会试策论改革方向,隐隐吻合。
“侯爷,这是属下等根据线索,花费重金,从三个不同渠道分别购得。售卖者极为谨慎,价高且需熟人引荐,声称题目来源绝对可靠,乃礼部核心人物泄露。属下核对过,三份题目大同小异,重点皆在于实务策论,与往年纯考经义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