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冬天,寒风卷着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雪沫,簌簌地打在中央美院老校区的红砖墙上。黄亦玫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画册,踩着薄雪往宿舍楼走,鼻尖冻得通红。这几日总有人在她宿舍楼下放一束沾着露水的玫瑰,卡片上只有一句“给最美的艺术女神”,落款处画着潦草的心形。她连看都懒得看,径直绕过那束娇艳得与寒冬格格不入的花。
就在她低头翻找门禁卡时,一双熟悉的棕色工装靴闯入视线。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视线缓缓上移——修身黑色大衣,敞开的领口露出浅灰色羊绒衫,再往上,是那张在视频里见过千百次的脸。苏哲就那样斜倚在宿舍楼旁那棵老槐树下,雪花落在他肩头,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你...”黄亦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第二个音。手中的画册啪嗒一声掉在雪地里。
苏哲弯腰拾起画册,轻轻拍掉封面的雪屑,递还给她。他的手指在交接时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冰凉与温热相触,激起一阵战栗。
“我想你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从隔壁教学楼过来。
黄亦玫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还叫惊喜吗?”苏哲轻笑,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花。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到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男生从宿舍楼里冲出来,手里捧着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黄亦玫!我排了好久的队——”
男生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看黄亦玫,又看看她身旁的苏哲,表情从欣喜变成困惑,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
苏哲的手还停在黄亦玫的发梢。他转头看向那个男生,微微一笑:“你好。”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空气瞬间凝固。在夏美院,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黄亦玫手机屏保上那个远在北美的男友,她画室里那幅《守望》的原型,那个让她拒绝了所有追求者的、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
男生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啊...你好...我是黄亦玫的同班同学...”
苏哲自然地接过黄亦玫肩上的画袋,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要不要带我逛逛你的学校?听说美院的雪景很特别。”
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宿舍楼前的小径。黄亦玫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窗户里、从路边投来,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羡慕。
“你故意的。”她小声说,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苏哲面不改色:“我只是想宣示主权。”
他们走过覆雪的运动场,铁艺篮球架上挂着冰凌,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几个正在打雪的男生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过。黄亦玫认出其中一个是上周还在给她送音乐会门票的雕塑系学长。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很受欢迎。”苏哲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黄亦玫正要反驳,忽然感觉他的手收紧了些。
“不过没关系,”他侧过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团,“现在我回来了。”
他们来到夏美院最有名的情人湖畔。冰封的湖面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岸边枯柳银装素裹,偶有不怕寒的麻雀在枝头跳跃,震落一树雪沫。
苏哲在湖边停下脚步,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
“本来想找个更正式的场合,”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银质的画笔与芯片交织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笔尖镶嵌着细小的蓝钻,“但我觉得,这里更合适。”
黄亦玫怔怔地看着那枚胸针。画笔与芯片,艺术与科技,帝都与纽约——他们爱情的全部缩影,都被巧妙的镌刻在这方寸之间。
“我自己设计的。”苏哲轻声说,“在纽约的每一个深夜,画了无数张草图。”
他小心地为她别在毛衣领口。冰凉的金属触到肌肤,却让她感到一阵滚烫。
就在这时,湖对岸传来一声口哨。黄亦玫抬头,看见油画系的几个学弟正朝这边挥手,脸上带着善意的揶揄笑容。她认出那个吹口哨的,正是上周还在约她去后海滑冰的大一学弟。
苏哲自然地揽住她的肩,朝对岸点头致意。这个动作引得学弟们笑得更欢了,有人甚至举起手机拍照。
“明天全校都会知道了。”黄亦玫把发烫的脸埋进他的羊绒围巾里,声音闷闷的。
“正好。”苏哲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省得我一个个去打招呼。”
夕阳西沉,暮色为雪地染上淡淡的紫。他们沿着教学楼慢慢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方格。经过一扇亮着的窗时,里面正在上晚课的学生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那是黄亦玫的男朋友...”有人小声说。
苏哲似乎很享受这种注目,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们最后来到黄亦玫的画室。推开门,浓郁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画架上还放着未完成的画,画中女子的背影孤独而坚定。
苏哲在画前驻足良久。
黄亦玫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意,但她能感觉到底下温热的体温。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刚才在宿舍楼下,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苏哲转身将她拥入怀中:“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
画室的灯光昏黄,窗外又开始飘雪。他们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与画中守望的女子重叠。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是美院的圣诞晚会散了,学生们嬉笑着从礼堂涌出。
黄亦玫走到窗边,看见白天那个送糖炒栗子的男生正仰头望着画室的窗口。当他的目光与黄亦玫相遇时,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转身汇入人群。
“看什么呢?”苏哲从身后环住她的腰。
“看雪。”黄亦玫关上窗帘,转身踮脚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带着风雪的味道,还有久别重逢的甜蜜。当他们在喘息中分开时,窗外的喧闹已经远去,只剩下雪落无声。
“苏哲,”她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次能待多久?”
“三天。”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
后来黄亦玫才知道,苏哲为了这次“惊喜”,提前半个月就开始部署——结束项目、交接工作、买好机票,甚至托帝都的助理提前踩点,就为了在最美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当苏哲牵着黄亦玫的手走出夏美院校门时,门卫大爷笑呵呵地说:“小黄,这就是你那个在国外的男朋友吧?总算见到了。”
苏哲微笑着递上一盒从加州带回来的巧克力:“以后会经常见的。”
从夏美院覆雪的小径走出来,苏哲很自然地牵着黄亦玫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他的掌心温热,牢牢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
“带你去个地方。”他在路边拦下出租车,报出一个胡同的名字。
车子穿过暮色中的帝都,长安街华灯初上,故宫角楼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金色的琉璃瓦覆着薄雪,在夜色中泛着朦胧的光。黄亦玫靠在苏哲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还是觉得这一切像一场美梦。
出租车最终停在一条幽静的胡同口。青砖灰瓦间,只有一扇不起眼的朱红色木门,门楣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映照着门牌上篆刻的“霁月”二字。
“这是...”黄亦玫疑惑地看向苏哲。
他但笑不语,轻轻推开门。
门内别有洞天。一条青石板小路蜿蜒向前,两侧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雪轻轻落在石灯笼和罗汉松上。穿着深蓝色旗袍的侍者静立廊下,见到他们便微微欠身:“苏先生,黄小姐,这边请。”
他们被引至一间名为“听雪”的包间。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外是覆雪的中式庭院,一株老梅正含苞待放。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方桌,桌上只放着一只青瓷花瓶,插着三两枝蜡梅,幽香暗浮。
“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黄亦玫惊叹地环顾四周。这里不像餐厅,倒像某个文人雅士的书斋。
苏哲帮她拉开椅子:“听说夏美院的黄画家对用餐环境很挑剔。”
侍者悄无声息地奉上茶。是明前龙井,茶叶在琉璃杯中缓缓舒展,像一场小型的水中芭蕾。
“这里的厨师曾是御厨后人,一天只接待三桌客人。”苏哲轻描淡写地说着,指尖在菜单上轻轻一点,“我预约好久。”
黄亦玫怔住了。
第一道菜上来了。洁白的瓷盘中,只用胡萝卜雕刻成一朵含苞的玫瑰,周围点缀着细小的泡沫。
“这道菜叫‘初绽’。”侍者轻声解释,“请慢慢品尝。”
黄亦玫小心地切开那朵“玫瑰”,里面是温热的鹅肝酱,入口即化。而更让她惊讶的是,鹅肝的味道竟然和她童年记忆里,外婆做的猪肝粥有几分神似。
“你连这个都记得...”她轻声说。那是某次视频时,她偶然提起的童年味道。
苏哲但笑不语,只是为她斟茶。
接下来的每一道菜,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惊喜。
“墨韵”——用墨鱼汁调制的酱料在盘中挥洒出写意的山水,搭配嫩滑的鳕鱼。
“雪融”——造型如雪球的甜品,轻轻敲开,里面是温热的巧克力熔岩。
“相思”——红豆沙做成的水墨画,上面用金箔点缀着王维的诗句。
最让黄亦玫动容的,是那道名为“守望”的主菜。侍者端上一个素白的长盘,左侧是用鸡肉蓉塑成的女子背影,右侧是牛肉雕成的男子侧影,中间隔着用冬瓜雕刻的汪洋大海,海面上撒着可食用的银粉,在灯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这是...”黄亦玫的眼眶微微发热。
“我们的故事。”苏哲的声音很轻,“隔着大洋的守望。”
她尝了一口,鸡肉蓉里竟然藏着松露的香气——那是他们在旧金山一起吃过的最难忘的味道。
用餐过半,侍者悄悄退下,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老梅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
“其实今天,”苏哲忽然开口,“不只是为了惊喜。”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
“我在后海边上买了个小院子。”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有个朝北的房间,采光很好,适合做画室。院子里有棵百年海棠,春天开花的时候,你说过想在这样的院子里写生。”
黄亦玫的指尖轻轻颤抖。她想起视频通话,她指着屏幕上偶然看到的老四合院照片说:“要是能在这样的院子里画画该多好。”
原来他记得。不仅记得,还把它变成了现实。
“我不想再隔着屏幕看你画画了。”苏哲握住她的手,钥匙轻轻落在她掌心,“我想每天推开门,就能看见你在院子里,身上落着海棠花瓣,颜料弄得满手都是。”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钥匙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侍者推着一个餐车进来,车上放着一个蒙着白布的画架。
“这是最后的甜品,‘画意’。”侍者微笑着退下。
苏哲起身,轻轻掀开白布。画架上是一幅水彩画——雪中的美院宿舍楼,一个男人倚在树下等待,画得正是今天下午的场景。而画的右下角,用工整的小楷题着一行字:“此心安处是吾乡”。
“你画的?”黄亦玫惊讶地看着他。她从来不知道苏哲会画画。
“在加州学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想着总有一天,要亲手画出我们的重逢。”
画架的第二层,摆着两盏温好的黄酒,酒香醇厚。
他们举杯相碰,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雪落无声;窗内,酒暖情浓。
晚餐结束时,已是深夜。侍者送来黄亦玫的大衣,苏哲自然地接过,仔细为她穿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后颈,为她整理衣领,那个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走出“霁月”,胡同里寂静无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雪已经停了,月色清亮地照在积雪上,整个世界泛着淡淡的蓝光。
苏哲仍然牵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这一次,她的手指已经变得温暖。
他们沿着胡同慢慢走,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很长。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苏哲买了一大包,细心地剥开喂到她嘴边。栗子的香甜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比今天那个男生买的好吃。”他故意说。
黄亦玫笑着捶他的肩:“小气鬼。”
走到夏美院门口时,宿舍楼已经熄了大半的灯。门卫大爷从窗户里探出头,看到他们牵着手走来,了然地笑笑,又缩了回去。
苏哲在宿舍楼下站定,月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今天之后,”他轻声说,“应该不会再有人给你送花了吧?”
黄亦玫这才想起那些被她忽略的玫瑰花。她从包里取出门禁卡,晃了晃:“要不要上去看看?我收集了所有追求者送的花,正好可以开个花店。”
苏哲挑眉:“挑衅我?”
“是又怎样?”
他忽然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那就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最终赢家。”
这个吻带着黄酒和栗子的甜香,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温暖。当他们分开时,彼此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舍。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苏哲为她理了理围巾,“带你去看看那个院子。”
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手中的黄铜钥匙还带着他的体温,沉甸甸的,像一个承诺。
回到宿舍,室友从床上探出头:“怎么样?传说中的真人如何?”
黄亦玫走到窗边,正好看见苏哲走出校门的身影。他似有所觉,回头望来,朝她挥了挥手。
“比传说中更好。”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钥匙。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中央美院女生宿舍的水磨石地板上,勾勒出窗棂纤细的影子。黄亦玫侧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被子卷到下巴,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苏哲来了帝都。
此刻,他就住在离美院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酒店里。也许正躺在某张陌生的床上,也许和她一样望着天花板,也许...也在想着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变得轻柔而绵长,像夜风拂过琴弦。
她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指尖在冰凉的墙面上缓缓划过。这面墙的另一边是空荡荡的走廊,再往外是帝都的夜空,然后——就是他。
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近到能共享同一片月光,同一种夜晚的气息。
她想起傍晚分别时,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说“明天见”时,眼睛里的光比路灯还要亮。
“明天见。”她在被窝里轻轻重复这三个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带着笑意的脸。她点开和苏哲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一小时前:
“到酒店了。你睡了吗?”
她当时回复:“马上睡。”
现在,她追加了一条:
“你窗外的月亮,和我这里的是同一个吗?”
发送完毕,她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微弱的震动,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几乎是立刻,手机轻轻震动。他的回复来了:
“推开窗看了,是同一个。不过我觉得你那里的更圆。”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怕吵醒对面床铺的室友。
“骗人。”她回复,“月亮怎么会不一样。”
“真的。”他秒回,“透过你眼睛看到的月亮,永远更圆。”
这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她的脸颊发烫。她把脸埋进枕头,嗅到上面残留的、自己常用的茉莉花香波的气息。忽然很想让他也闻到这个味道。
“你在做什么?”她问。
“躺着。想象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
“头发散在枕头上,眼睛亮亮的,可能在笑。”
全中。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长发。
寂静的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清晰。她刻意放轻了呼吸,想象着隔了一条马路的他,是不是也在这个深夜里,用同样的频率呼吸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密——他们共享着这个夜晚,共享着帝都的空气,共享着这一刻的思念。
她翻了个身,面向窗户。月光在窗帘的缝隙里流淌,像一条银色的河。她忽然想起他握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两个人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白雾,交织在一起。
那时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指尖。
夜更深了。宿舍楼里偶尔传来水管的声音,或是哪个晚归的同学轻轻的脚步声。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隔了一条马路的他。
她开始数羊。一只羊跳过栅栏,变成了他笑着的样子;两只羊跳过栅栏,变成了他皱眉思考的样子;三只羊...全部变成了他。
数到不知道第多少只,她终于有了睡意。在意识模糊的前一刻,她给苏哲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晚安。希望我们梦见同一个梦。”
这次,她没有等回复,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枕头下。
而马路对面的酒店房间里,苏哲看着那条消息,微笑着回复:
“好。梦里见。”
黄亦玫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她梦见春天来了,海棠花开了,而苏哲就站在花树下,对她伸出手。
这个夜晚,因为知道爱的人就在不远处,连梦境都变得格外香甜。
那一夜,没有隔着大洋的视频通话,没有冰冷的屏幕,只有海棠花纷飞的院落,和那个永远会在雪中等她的人。
帝都的夜色,不同于纽约那种由无数玻璃幕墙和霓虹灯交织出的、冰冷而炫目的光华,它更像一轴缓缓铺开的深蓝色水墨,沉静,温润,带着古城特有的、悠长而内敛的呼吸。苏哲下榻的酒店房间位于高层,厚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缝隙,容窗外稀疏的灯火和朦胧的月光渗入,在昂贵却毫无生气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清冷的光斑。
房间里恒温空调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维持着一种精确的、毫无波动的舒适。一切都整洁得过分,床单没有一丝褶皱,物品摆放得如同经过测量,空气里弥漫着标准化清洁剂的味道,没有一丝个人的烟火气息。苏哲洗漱完后,将自己陷入那张宽大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床垫中。
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缓缓蔓延上来,此刻占据他脑海的,却不是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或人际权衡,而是一个清晰得近乎固执的身影——黄亦玫。
她就在不远处。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向来以理性和秩序构筑的内心世界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直线距离可能不超过几公里,在纽约,这不过是几个街区,一次短暂的出租车程。但在此刻,在这片属于她成长和生活的土地上,这几公里的距离,却仿佛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他闭上眼,那栋有些年头的红砖楼,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狭窄的楼道里可能还晾晒着未干的画作;宿舍空间不大,堆满了画架、颜料桶和各类书籍,空气中常年飘浮着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的特殊气味。她的床铺,是靠窗的上铺,墙上贴满了她喜欢的画作复制品和随手涂鸦的草稿……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如同夜色本身,无声地包裹着他。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吸引、微妙占有欲,以及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他想到了傍晚分别时,她站在夏美院门口,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她用力朝他挥手,脸上是明媚得不掺一丝杂质笑容,眼神里却分明写着不舍。
“明天见!”她清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明天见。”他在心里,无声地回应。
这种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夜时光和几公里城市距离的思念,比隔着太平洋时,更添了一种奇异的焦灼和期待。当时,思念是抽象的,是越洋电波里的声音,是信封里的枫叶和照片,是计划中的下一次飞行。而此刻,思念是具体的,是同一个城市夜空下的呼吸,是明确可知的、几个小时后就能再次触碰到的真实。
他翻了个身,面向那道渗入月光和灯火的缝隙,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厚重的墙壁与层叠的楼宇,准确地落在那扇点着灯的宿舍窗户上。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房间里那种略显凌乱却生机勃勃的温暖,与她此刻身处的这间豪华却冰冷的酒店房间,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比。
那个充满色彩、声音和鲜活生命力的世界,那个属于黄亦玫的世界,仿佛具有一种强大的引力,正在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将他从自己那个秩序井然、高效却也冰冷的世界边缘,温柔地拉扯过去。
他不再去思考明天的会议议程,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那个女孩的身影、笑容、以及关于她的一切细微想象,占据他全部的思绪。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暖意,悄然滋生,驱散了这标准化酒店房间带来的冰冷与疏离。
不远处的夏美院宿舍里,那个他思念的女孩,或许也正看着同一片帝都的夜空,想着他。这个念头,让这个寻常的夜晚,变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