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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用更直接的……方式，去确认自己……还活着。”
祁夜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损的砂纸，轻轻刮过周芷宁的耳膜，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句话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是如此沉重，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祁夜维持着那个微微后靠的姿势，闭着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道浅白色的旧疤上反复摩挲。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压抑着巨大痛楚的纹路都照得清晰无比。
那道疤……真的是……
她不敢想下去，那个词汇太过尖锐，与她认知中祁夜那无坚不摧、甚至堪称暴戾的形象形成了毁灭性的反差。他一直是她痛苦的外在源头，是那个将她囚禁、逼迫她至绝境的施予者。她从未想过，在这副坚硬冷酷的躯壳之下，可能也隐藏着一个同样千疮百孔、甚至曾经试图自我毁灭的灵魂。
“你……”周芷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你……也……”
那个“也”字，像一根细小的刺，精准地扎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施害者与受害者”的壁垒。
祁夜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向她，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愿回首，却又被强行拉回的久远记忆之中。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
“那时候，我母亲刚去世不久。”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周芷宁能听出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她是自杀的。”他顿了顿，这几个字像冰碴一样，从他齿缝间挤出来，“在一个雨夜，吞了大量的安眠药，和我父亲激烈争吵之后。”
周芷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听说过祁夜母亲早逝，却从未知晓是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雨夜……这些词汇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想起了自己母亲在病床上被癌细胞折磨得形销骨立，最终在一个雨夜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场景。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和被抛弃的冰冷绝望，她太熟悉了。
“我父亲……”祁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和冰冷的弧度，“他甚至没有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他在陪他那个合法的妻子和儿子，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晚宴。在他眼里，我们母子的痛苦，永远比不上他的商业利益和那个‘完美’家庭的体面。”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周芷宁能感受到那平淡之下，积压了多年的、刻骨的恨意和……被遗弃的创伤。她忽然明白了，他那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和缺乏安全感的来源——一个缺席冷漠、视他们母子为污点的父亲，一个最终选择抛弃他、独自赴死的母亲。
“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祁夜继续说着，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人问我怕不怕，难不难过。他们只关心遗产如何分配，只关心如何尽快处理掉我母亲留下的、‘不体面’的痕迹。我就像一件多余的、碍事的物品，被所有人嫌弃，被所有人遗忘在那个空荡荡、充满死亡气息的大房子里。”
他的描述，让周芷宁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时期的祁夜，独自一人，蜷缩在豪华却冰冷的房间角落，面对着母亲自杀带来的巨大创伤和父亲赤裸裸的冷漠。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和绝望……她感同身受。她失去母亲后，父亲虽然未曾远离，但那冰冷的商业联姻打算和急于将她“处理”掉的行为，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抛弃和背叛？
“有一天晚上，”祁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恍惚，“我看着浴室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迹象。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冰冷的……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他的指尖，再次用力按在了那道疤痕上，指节泛白。
“所以……你就……”周芷宁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痛。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强大、偏执、掌控一切的男人，与那个在绝望中用疼痛确认存在的少年联系起来。
“嗯。”祁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周芷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平日的掌控和暴戾，而是盛满了赤裸裸的、未经掩饰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理解。
“那时候……我只是想……感觉到点什么。”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透过她，看向当年那个同样在绝望中挣扎的自己，“哪怕……是疼。”
“……”
周芷宁彻底僵住了。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她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疏离。她看着祁夜眼中那与她如出一辙的、深不见底的痛苦，看着他手腕上那道与她腕间旧伤何其相似的疤痕，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共鸣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在黑暗中孤独跋涉的旅人，都被至亲之人抛弃或伤害，都曾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徘徊，都曾用最极端的方式，试图抓住一丝活着的实感。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承受着来自他的、单方面的折磨。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他施加给她的控制、偏执和那些令人窒息的“爱”，或许正是他自身巨大创伤和安全感极度匮乏的、一种扭曲的外化表现。他不懂得如何健康地爱一个人，因为他从未被健康地爱过。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残忍地，将他认为重要的、害怕失去的人，牢牢锁在身边。
恨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复杂。
她依旧无法原谅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无法接受他囚禁自己的事实。但那份纯粹的、指向他的恨，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他自身伤痕的认知，稀释了，搅乱了。
同情？不，不仅仅是同情。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同病相怜的悲悯，和理解。
她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浅白色的疤痕，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道已经淡化、却依旧存在的旧伤。两道伤痕，仿佛成了连接他们破碎灵魂的、无声的桥梁。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交织。
周芷宁的视线开始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全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们这两个被命运残忍对待、在黑暗中互相撕扯又试图互相取暖的、可怜的灵魂。
她看着他依旧带着痛楚和一丝不确定的眼神，看着他因为坦诚内心最不堪的隐秘而微微紧绷的身体。
然后，她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缓慢地，却坚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在他略带愕然和探究的目光中，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那道旧疤，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覆盖在了他刚刚受伤、还贴着创可贴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祁夜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纤细白皙的手。
周芷宁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迎上他震惊的目光，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柔软：
“以后……别再这样了。”
她顿了顿，泪水滑落脸颊。
“我们都……别再这样了。”
祁夜僵在原地，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她指尖微凉却真实的温度，看着她泪眼中那抹复杂难辨却绝无虚假的关切与痛惜，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紧紧包裹，那积压了多年的、坚冰般的孤独和绝望，仿佛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反手，用近乎颤抖的力道，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