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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夜那声迟来的“抱歉”,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坚硬的表面,却未能立刻激起温暖的涟漪,反而让冰层下的暗流变得更加汹涌难测。
那顿早餐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中结束。周芷宁的眼泪,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一种情绪过度饱和后的自然宣泄。哭过之后,她并没有感到预期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祁夜的道歉是真实的,她能感觉到他那一刻的诚恳和挣扎,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往的伤害可以一笔勾销,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之后的一两天,别墅里的气氛陷入一种奇怪的“和平”。祁夜不再像之前那样周身散发着冰冷的低气压,但也绝非温和。他变得异常……安静。他会按时回家,陪她吃饭,夜里依旧在她做噩梦时将她揽入怀中,但话语极少,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沉思的、复杂的重量,仿佛在反复咀嚼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内心斗争。
他不再限制她在别墅内的活动,甚至有一次,在她无意识走向通往顶层画室的楼梯时,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自己在楼梯中段停下,犹豫片刻,又转身走了下来。他没有问,她也没有解释。那间被完美复刻又被她亲手推倒过画架的旧梦空间,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尚未结痂的伤疤。
周芷宁能感觉到他的改变,这种改变不再是流于表面的、生硬的“学习”,而更像是一种内在的、笨拙而痛苦的调整。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掌控欲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嫉妒,试图给她留出一点点……呼吸的空隙。
这让她感到困惑,也让她内心深处那丝不该有的、微弱的动容,如同石缝中挣扎的草芽,愈发顽强。
这天下午,周芷宁午睡醒来,觉得有些口渴,便下楼去厨房倒水。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阿香压低声音的惊呼:“先生!您的手怎么了?”
周芷宁的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停在门外的阴影里。
厨房里,祁夜背对着门口,站在料理台前,似乎在倒水。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了手肘。听到阿香的惊呼,他侧了侧头,语气平淡:“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这哪里是碰的呀?都破皮肿这么高了,还有这……这旧伤疤好像也有点发红……”阿香的声音带着心疼和担忧,“我去拿医药箱给您处理一下。”
旧伤疤?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之前在他书房里,曾隐约瞥见他左手手腕内侧,似乎有一道模糊的、与周围肤色略有不同的浅白色痕迹。当时气氛紧张,她并未细看,也未多想。
“不用。”祁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似乎想放下袖子掩盖。
但阿香已经动作麻利地取来了医药箱。“先生,这不行,伤口不处理容易感染的。您这手多金贵啊……”
祁夜沉默了一下,似乎妥协了,没有再拒绝。
周芷宁站在门外,能看到他微微侧过去的背影和阿香忙碌的身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挽起袖子后,露出的那一截结实的小臂上。
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果然有一道寸许长的、颜色较浅的陈旧疤痕。那疤痕的形态有些奇怪,不像是普通的划伤或撞击所致,边缘并不整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感。而在那道旧疤的不远处,是他昨天在书房暴怒时砸在桌上留下的、新鲜的红肿和破皮。
新旧伤痕,交织在他线条流畅的手臂上,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违和感。
一个站在权力和财富顶端的男人,身上怎么会留有这样一道……看起来如此“不体面”的旧疤?而且,看阿香那熟稔而担忧的语气,这道疤似乎存在已久了。
好奇心,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阿香很快为祁夜处理好了手背上的新伤,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要小心的话,这才拿着医药箱离开。
祁夜端起水杯,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厨房。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门口阴影里的周芷宁。
他的脚步顿住,眼神与她撞个正着。有一瞬间的讶异闪过他的眼底,随即,那讶异迅速被一层薄薄的、下意识的戒备所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
但周芷宁的目光,已经牢牢锁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道疤……”她开口,声音因为刚刚睡醒和内心的震动而带着一丝沙哑,“是怎么来的?”
她问出来了。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执拗的探究欲。
祁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云变幻,有被触及隐私的愠怒,有一闪而逝的狼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撕开旧伤口的痛楚。
厨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冰箱运作的微弱嗡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周芷宁没有退缩,依旧直视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或许,是因为这道疤与他平日里无坚不摧的形象太过不符;或许,是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这道疤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另一个她不了解的、破碎的祁夜。
祁夜与她对视了良久,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挣扎。放下袖子,转身离开,是他一贯的做法。用冰冷的语气让她“别多问”,也能轻易结束这场对话。
但……
他想起了林医生的话——“建立信任,需要适当的自我暴露。”
他想起了她那句“你真可怜”。
他想起了她早餐时无声流淌的眼泪。
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没有放下袖子,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端着水杯,从她身边走过,向客厅的方向走去。
“过来。”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
周芷宁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他在客厅那张巨大的沙发坐下,将水杯放在茶几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周芷宁没有坐,只是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等待着他或许不会到来的解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周芷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转身离开时,祁夜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自己左手手腕那道浅白色的疤痕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什么。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激动的情绪都更让人心悸。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有些疼痛,是喊不出来,也无人倾听的。”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那道疤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轻柔。
“只能用更直接的……方式,去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周芷宁的心上!
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那道疤痕,又看向他此刻晦暗不明的侧脸。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更直接的方式”……
“确认自己还活着”……
难道……难道这道疤……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手脚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那个将她逼至绝境、站在岸边冷漠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拥有一切、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男人,竟然……也可能有过沉入水底、甚至试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对抗某种绝望的时刻?!
这怎么可能?!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