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谢家新建的印刷工坊。
这里是京城最繁忙的地方。
工坊之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数百名工匠彻夜未眠,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墨与纸张混合的气味。
谢长风站在工坊中央的高台上,亲自监督。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件足以改变大周历史的大事。
排字车间内,气氛紧张而有序。
上百名熟练的排字工,正对着乔兮月亲手绘制的版式图。
他们从密密麻麻的铅活字架上,飞快地拣出需要的铅字,一个个嵌入铁质的字盘中。
“头版,标题要用二号字,加粗!”
“社论区,行距拉开半寸,左右对齐!”
“市井杂谈,用五号字,要紧凑!”
车间管事拿着图纸,大声地嘶吼着,嗓子已经完全沙哑。
这是决定报纸成败的第一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
工匠们的手速快如闪电,铅字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迅速归位。
另一边的角落,光线最好。
几位从宫里请来的顶尖画师,正伏在木板上,手持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着插画的模板。
其中一幅,正是太子周景琰视察纺织厂的场景。
画中的太子身着便服,面带微笑,正俯身与一名女工交谈。
背景是轰鸣的织布机和忙碌的工人。
人物的面部表情,衣服的褶皱,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
工坊的最深处,是这台战争机器的心脏。
几台由格物院最新改良的,巨大的新式印刷机,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
工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用油布反复擦拭着滚筒,检查着每一个齿轮。
他们在等待,等待第一块字版的到来。
整个工坊,像一台即将发动总攻的精密战争机器,在黎明前高速运转,充满了肃杀与效率的气息。
子时三刻,第一块完整的头版字版,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
谢长风亲自上前检查,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与公主殿下的原稿分毫不差。
“上机!”
谢长风一声令下。
字版被稳稳地固定在印刷机上。
墨工用墨辊,均匀地将特制的油墨,涂抹在字版之上。
纸工将一大叠早已裁好的,洁白的纸张,整齐地放入进纸口。
“开机!”
随着一声大吼,负责控制机器的工人,猛地拉下了总闸。
巨大的齿轮开始转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声。
印刷机活了过来。
纸张被飞快地吸入,经过滚筒的压印,再从另一端,被缓缓吐出。
第一份散发着墨香的《京华时报》,诞生了。
谢长风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油墨未干,一把抓起那张报纸。
头版头条,是加粗的黑体大字——《太子亲巡纺织厂,盛赞女工为国之栋梁》。
下面,是那幅精美的木版画插图。
谢长风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他们成功了。
“印!”
“给我用最快的速度印!”
“五千份!一份都不能少!”
谢长风的咆哮声,在轰鸣的工坊中回荡。
整个工坊,彻底沸腾。
天色微亮,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五千份散发着浓郁墨香的《京华时报》,被紧急用油布打包,捆扎得整整齐齐。
工坊的大门轰然打开。
门外,数十辆早已等候多时的轻便马车,一字排开。
马车旁,站着上百名身穿统一青色短打的谢家护卫。
他们每一个人,都眼神锐利,行动矫健。
“都听清楚了!”
谢长风站在石阶上,对着所有人大声训话。
“今日,你们不是护卫,你们是战士!”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记住公主殿下教的话术!”
“开卖!”
一声令下,上百名护卫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将一捆捆的报纸,迅速装上马车。
数十辆马车,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工坊,卷起漫天尘土,朝着京城各处,奔袭而去。
他们没有走传统的书坊渠道。
而是根据早已规划好的路线,直扑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东市的街口。
西市的集市。
各大酒楼茶馆的门口。
甚至,连六部官署的衙门前,都设立了临时的售卖点。
卯时正。
当第一批早起上工的百姓,睡眼惺忪地走上街头时。
他们被一阵新奇的,充满了韵律感的叫卖声,吸引了。
“京华时报!京华时报!”
“一文钱,知天下!太子爷上头版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京华时报!”
“还有神仙故事看嘞!不好看不要钱!”
一个个穿着青色短打的报童,怀里抱着一叠报纸,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一份,一边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这阵势,比过年还热闹。
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围了上来。
“什么东西?京华时报?”
“一文钱?真的假的?”
一个卖菜的老农,将信将疑地问道。
“老伯!千真万确!就一文钱!”报童热情地递上一份。
一文钱!
这个价格,瞬间击穿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一文钱能干什么?
买一个最粗糙的炊饼。
或者,买一串只有三个山楂的糖葫芦。
而现在,竟然能买一份看上去这么厚实,印满了字的读物?
要知道,平日里最粗糙,错字连篇的话本,都要几十文一本。
这份印刷精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京华时报》,竟然和一串糖葫芦一个价钱。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早起上朝的官员,都被这不可思议的价格吸引了。
人们纷纷掏出腰间的铜板。
有的,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有的,是抱着贪小便宜的心态。
“给我来一份!”
“我也要一份!”
“小哥,找我九文钱!”
人群开始涌动,场面变得火爆起来。
当人们拿到报纸,第一眼,就被头版那幅巨大的,精美的木版画,震撼了。
“哎哟!这画得是太子殿下吧!”
“真像啊!跟真人似的!”
“这画,比我家贴的年画,画得还好!”
百姓们议论纷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子。
这幅画,让他们第一次,对这位储君,有了一个清晰的,亲民的印象。
而那些识字的,则立刻被副版最下方,那段名为《石头记》的小说开头,吸引了。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仅仅是开篇的几句诗,就让一些老秀才,看得入了迷。
一个顽石历劫的神话故事,文笔优美,想象奇诡,用词精妙。
只看了个开头,就瞬间抓住了他们的心。
新奇的形式。
低廉到令人发指的价格。
有趣又丰富的内容。
这三者的结合,像一捆被点燃的干柴,扔进了火药桶里。
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
一个时辰之内。
第一批紧急加印出来的一万份报纸,被抢购一空!
买到的人,如获至宝。
他们在街头巷尾,在茶楼酒肆,在高门大院里,高声朗读着报纸上的内容。
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
没买到的人,则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他们四处打听,哪里还有得卖。
各大赌坊的管事,嗅觉最为灵敏。
他们立刻开出了新的盘口,赌明日《京华时报》的价格,赌《石头记》的后续情节。
很快,一份原价一文钱的报纸,在黑市上,被迅速炒到了上百文。
甚至,有人愿意花上一两银子,只为求得一份!
“京城纸贵”的奇观,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再次上演。
而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某位大才子的诗篇。
而是为了一份,看似不起眼的报纸。
公主府。
高高的阁楼之上。
乔兮月凭栏而立,她手中拿着一架单筒望远镜,眺望着远方。
她看的方向,是国子监。
透过镜片,她可以清晰地看到。
那些依旧在国子监门前静坐的学子,已经人心浮动。
不再有人高声朗诵圣贤文章。
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围着一份来之不易的《京华时报》,交头接耳,争论不休。
争论的,不是道统,而是《石头记》里的顽石,到底有什么来历。
乔兮月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战争,已经开始了。
深夜,翰林院。
刘承恩大学士的书房内,气氛压抑。
他看着管家,气喘吁吁地从黑市,用二两银子的高价,买回来的那份《京华时报》,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把夺过报纸,看到头版那张太子殿下亲民的笑脸,更是怒火中烧。
“妖言惑众!哗众取宠!”
“以小利诱民,以艳俗惑众!此乃奸佞之术!”
他将那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报纸,“刺啦”一声,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
“如此媚俗之物!简直是玷污了圣贤的书墨!”
刘承恩怒吼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然而,他的老管家,却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
他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又摸出了一份皱巴巴的报纸。
颤颤巍巍地,递到了刘承恩的面前。
“老爷……”
老管家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这是……这是小的偷偷留的……”
“您……您消消气……”
“那……那个《石头记》,写得……确实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