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钊府邸。
气氛压抑如冰。
府外,是浪潮般的谩骂声。
“黎子钊!滚出来!”
“奸臣贼子!祸乱朝纲!”
“废黜女学!还我道统!”
年轻学子们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被煽动的愤怒。
沉闷的声响不断传来。
那是腐烂的菜叶和臭鸡蛋砸在大门上的声音。
府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恶臭。
书房里,几个小侍女吓得脸色发白,身体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春樱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她看着窗前那个平静的背影,心脏揪成一团。
她刚刚带回了一个足以压垮骆驼的坏消息。
债券。
公主殿下为了筹集工坊资金,力排众议发行的“工坊债券”,崩盘了。
在《罪工坊十疏》的舆论风暴下,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一场恐慌性的抛售,正在京城各大钱庄疯狂上演。
原本价值一两银子的债券,现在连三百文都卖不出去。
无数购买了债券的商户,血本无归。
谢家商行,正在动用全部的流动资金,试图稳住局面,但那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是一个死局。
舆论的绞杀,伴随着经济的崩溃。
双管齐下,足以将新政彻底扼死在摇篮里。
春樱的嘴唇在颤抖,她想开口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乔兮月,却异常平静。
她站在书房的窗前,隔着窗户,静静地看着门外那些群情激奋的年轻面孔。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愤怒,也没有半点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的平静。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群愤怒的敌人,更像是在观察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悲的猎物。
“公主……”
春樱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债券的事,谢大管事说,最多……最多还能撑两天……”
乔兮月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回答春樱的问题,反而走到了那张堆满了各种机械图纸和文书的巨大书桌前。
外界的喧嚣,府内的恐慌,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拿起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开始研墨。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
手臂稳定,手腕轻柔。
墨块在砚台上,发出均匀的,“沙沙”的摩擦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感。
仿佛她不是身处围城,而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享受着书写的乐趣。
这诡异的平静,让春樱的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呆呆地看着公主殿下,大脑一片空白。
“春樱。”
乔兮月开口了,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们想用笔杀人。”
“那我们就用笔,来打一场他们从未见过的战争。”
春樱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她。
“战争?”
乔兮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墨已经研好,浓稠如夜。
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充满了算计的光芒。
“他们以为,笔,在他们手里。”
“他们以为,声音,由他们发出。”
“他们错了。”
“既然他们要争夺话语权,那我就,重新定义这个战场。”
当晚,夜深人静。
府外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府邸后院的一条密道中,闪身而出。
是黎子钊。
他处理完宫中的事务,冒着被围堵的风险,从密道悄然回府。
他脱下身上那件用来掩人耳目的仆役衣服,快步走向书房。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墨香传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
乔兮月正伏在巨大的书桌上,用一支精巧的炭笔,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写写画画。
黎子钊走上前,以为又是某种新式机械的图纸。
然而,当他看清图纸上的内容时,却愣住了。
那不是任何机械图纸。
上面没有齿轮,没有杠杆,只有一个个被线条分割开的方块。
方块里,标注着“头版”、“社论”、“市井”、“杂谈”等奇怪的字样。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版式布局图。
“这是?”黎子钊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乔兮月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那冰冷的表情,终于柔和了几分。
她没有向他抱怨今日的困境,也没有提及债券的危机。
而是直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要办一份东西,叫‘报纸’。”
乔兮月指着图纸,声音平静而有力。
“名字,就叫《京华时报》。”
她开始详细地,向黎子钊阐述“报纸”这个全新的概念。
“首先,是印刷。”
“我们要利用谢家新建的活字印刷工坊,进行大规模,高速度的印刷。每日,都要印。”
“其次,是价格。”
“我们要将它的价格,定在一文钱。让京城里,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能买得起。”
“然后,是内容。”
乔兮月的手指,点在图纸上那些方块上。
“它的内容,必须包罗万象。”
“头版,要刊登朝廷的最新公告,或者是一些正面的,百姓关心的消息。”
“副版,可以刊登京城发生的趣闻,每日的米价、菜价。”
“我甚至,还准备在上面,连载小说。”
黎子钊静静地听着。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文人。
作为内阁大学士,作为新政的推行者,他瞬间就明白了乔兮月这个计划背后,那恐怖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读物。
这是一个武器!
一个前所未有的,自上而下的,舆论武器!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那些自诩清流的文人,他们为什么能煽动人心?
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垄断了发声的渠道!
他们的一篇文章,需要靠人手抄,耗时耗力,能看到的,终究是少数。
而乔兮月的“报纸”,利用工业化的印刷技术,能在一夜之间,将她的声音,她的思想,铺满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文钱的价格,更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它将彻底击碎知识的壁垒,让那些原本只能听书,只能道听途说的底层百姓,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了解天下事的渠道!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是一种对传统文人精英话语权的,最彻底,最无情的碾压!
黎子钊看着自己的妻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
“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他立刻转身,走到书房的暗格前,取出了一枚特殊的联络令牌。
“我立刻让谢长风过来。”
一个时辰后。
深夜的书房内。
乔兮月,黎子钊,谢长风。
三个人,进行了一场足以决定大周未来舆论走向的密会。
分工,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明确地划分了出来。
“我负责报纸的全部内容。”
乔兮月看着二人,声音不容置疑。
“从版式设计,到文章的撰写,再到小说的内容,全部由我来拍板。”
“我,是这份报纸的灵魂。”
黎子钊点了点头,接过了话。
“我负责为这份报纸,争取到官方的身份。”
“我会去求见陛下,让《京华时报》,拥有刊登朝廷官方公告的独家资格。”
“这是它的权威性。”
“同时,我会亲自撰写一些关于新政的解读文章,用最通俗的语言,告诉百姓,新政,到底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长风的身上。
这位谢家的家主,此刻的呼吸,已经变得无比粗重。
他那双精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的光芒。
他知道,他即将负责的,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也是最能创造财富的一环。
“我负责印刷与发行!”
谢长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保证,三日之内,让谢家所有的印刷工坊,全力运转!”
“我保证,动用谢家在京城所有的商铺,伙计,护卫,建立起一个最庞大的发行网络!”
“我保证,让这份报纸,能在每日清晨,出现在京城的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集市,每一个茶楼!”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卖报纸的利润。
是一个比丝绸,比香料,比任何生意,都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商业帝国,正在冉冉升起!
一个信息的帝国!
当所有计划都敲定之后,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乔兮月缓缓站起身,走到了书房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上了锁的,由精铁打造的箱子。
她用钥匙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厚厚的手稿。
她将这份手稿,递给了谢长风。
“谢长风,印刷和发行,固然重要。”
“但,《京华时报》能否一炮而红,能否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关键,在这里。”
谢长风有些疑惑地,接过了那份手稿。
手稿的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娟秀而又充满了力量。
他好奇地,展开了手稿的第一页。
只见开篇,只有八个字。
那八个字,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谢长风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商界巨擘,在看到的一瞬间,心神剧震。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