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禄是在睡梦里被拖下床的。
他睁眼时,嘴里已经塞了麻核,手脚被牛皮绳捆死,两个黑衣汉子一左一右架着,赤脚拖过冰凉的石板地。脚底板擦到门槛上,火辣辣地疼。外头天还没亮,院里养的那条黄狗叫了两声,就被人用刀柄敲在脑袋上,闷哼一声没了动静。
押到府衙偏堂时,堂里已经点了四盏油灯。顾寒声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三本账册、几封密信、还有一个包袱——正是昨晚他塞给周书吏的那个。
“王副使。”顾寒声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昨夜亥时三刻,你见了三个人。永州的侄儿、江南的眼线、户房的周书吏。说了什么,给了什么,要做什么——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回忆?”
王有禄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顾寒声示意取下麻核。
“冤枉!冤枉啊顾先生!”王有禄一能说话就喊,“我那侄儿是来探亲,江南的朋友是谈生意,周书吏是、是来请教账目……都是寻常来往!”
“寻常来往。”顾寒声翻开第一本账册,“天德四年三月,你经手的一批漕粮,账上写‘损耗二百石’,实际只损三十石——”
王有禄手指抠进了青砖缝里,指甲劈了,血渗出来。
“——余下一百七十石,被你私卖给江南粮商,得银八十五两。这笔银子,”顾寒声翻页,“进了你在郴州开的布庄。”
账册翻页声在安静的堂里很刺耳。王有禄膝盖开始抖,裤管摩擦出窸窣声。
“天德五年七月,桂林修城墙,工部拨银五千两,你经手采买石料,以次充好,差价一千二百两,三人分账——”
王有禄突然干呕起来,虽然胃里空空,只吐出酸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你五百,当时的上峰三百,还有一个姓赵的工头四百。”顾寒声合上账册,“姓赵的去年淹死了,你上峰前年病故,只剩你还活着。”
证据一件件摆出来,王有禄瘫在地上,像被抽了骨头。
“我、我也是被逼的……”他声音发抖,“马成说,十个月后朝廷大军一到,惊雷府必灭,我不给自己留后路,就是死……江南那边也说,只要拖住新政,他们愿意高价收桂林的盐铁专卖权……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顾寒声合上账册。
“一时糊涂。”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抬眼,“王有禄,你可知桂林城西,今早饿死了几个孩子?”
王有禄愣住。
“三家。”顾寒声声音还是平的,但堂里的温度像降了几度,“都是你家粮行隔壁那几家铺子的伙计,铺子被你煽动罢市,东家不敢开门,伙计没工钱,家里断粮三天。最大的孩子九岁,最小的两岁。”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两岁那个,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是他娘从垃圾堆里捡的。”
王有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孙子,也是两岁,昨儿还吵着要吃糖糕。
“你说你是一时糊涂。”顾寒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那三个孩子,连糊涂的机会都没有。”
他摆摆手,两个黑衣汉子把王有禄拖起来。
“押到西市口,当众宣读罪状,斩。”顾寒声说,“家产充公,一半抚恤那三家,一半充入义仓。家人不究,但永不得在桂林经营商铺。”
“是!”
王有禄被拖出去时,终于哭喊起来:“饶命!饶命啊顾先生!我愿捐全部家产——饶我一命——”
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顾寒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酸水和血印子,许久,才转身对文书说:“贴告示,把王有禄的罪状、赃款去向、斩决结果,全写清楚。罢市的那些铺子,每家送一份去。再补一句:今日午时前开门营业者,既往不咎。过时不候。”
“是。”
文书退下后,顾寒声才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夜没睡,眼眶发涩,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但事情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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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龙隐岩。
爆炸声是从岩洞深处传来的,闷响,像地底打了个嗝。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还有人的惨叫。
苏烬从临时搭起的木架上一跃而下,往洞里冲。陈七跟在他身后,手里举着火把,火光在狭窄的通道里乱晃。
“塌了多少?”苏烬问。
“不多,就炸开那道裂隙时,顶上有几块石头松了,砸伤三个人。”一个满脸灰的匠人喘着气汇报,“但、但裂缝后面……有东西。”
苏烬接过火把,凑近看。
昨天还只是道指头宽的裂缝,现在被炸开成半人高的洞口。洞口边缘的岩石断面很新,泛着青灰色,但往里看,深处有微弱的光——不是火光,是某种莹莹的蓝绿色,像夏夜的鬼火。
“寒髓矿脉?”陈七问。
“不像。”苏烬眯起眼,“寒髓是黑里透蓝,这光……是绿的。”
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崩落的碎石。石头只有拳头大,但奇重,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每个孔里都渗出一点点黏稠的液体,液体在火光下泛着绿光,触手温热。
碰到石头的瞬间,苏烬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山鬼故事——说深山里有种“鬼火石”,碰了的人会做三天噩梦,梦里全是自己最怕的事。
他甩甩头,把这念头压下去。
“小心!”匠人喊,“那东西沾手会痒——”
话没说完,苏烬已经感到左手虎口一阵刺痛。不是普通的痒,是像被几十根细针同时扎进去,痛感直往骨头里钻。他立刻甩掉石头,但虎口皮肤已经红了一片,开始起细小的水泡。
“快!拿清水冲!”匠人递过皮囊。
冷水浇上去,刺痛稍缓,但水泡还在扩大。苏烬扯了截布条裹住手,脸色没变:“这是什么?”
“不知道,从没见过。”匠人摇头,“但刚才炸开时,有股气味……像硫磺混着腐烂的果子。”
苏烬盯着那个泛绿光的洞口,沉默片刻。
“继续挖。”他说,“但所有人戴厚手套,脸上蒙湿布。先取样本送回匠造司,等墨老研判。在这之前,谁都不许碰洞里的东西。”
“那产量……”匠人犹豫。
“产量不能停。”苏烬转身往外走,“从旁边绕,避开这个绿矿层。主公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今天已经是第三天。”
他走出岩洞时,天刚蒙蒙亮。雨停了,但山雾浓得化不开,十几步外就看不见人影。左手虎口的刺痛一阵阵传来,布条已经被渗出的组织液浸湿。
陈七跟出来,低声说:“苏头儿,你这手……要不要回城让何医士看看?”
“不用。”苏烬解开布条看了眼——水泡已经连成一片,皮肤开始溃烂,“找点草药敷上就行。矿上不能离人。”
陈七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远处传来鸽哨声。一只灰鸽穿过雾气,落在岩洞口的木架上。苏烬取下信管,抽出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郴州有变,赵元启入城三日未出。马成动向不明。江南盐船被扣后续:赵皓疑遣死士赴桂。主公病加重,仍强撑议事。万事速决。”
苏烬把纸条在火把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落入湿漉漉的苔藓里。
“陈七。”
“在。”
“挑两个机灵的,扮成山民,往郴州方向摸。不用进城,就在城外打听消息——特别是关于‘京城来的贵人’的传言。”
“明白。”
“还有,”苏烬看向浓雾深处,“告诉下面兄弟,这一个月……做好死人的准备。”
陈七喉咙滚了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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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府衙,辰时。
林夙坐在案后批公文时,手抖得厉害。不是冷,是虚。早上喝了药,但咳血的症状没压住,反而更频繁,现在每咳一声,胸腔都像被钝刀刮过。
但他没停笔。
桌上堆着三摞文书:一摞是各营粮饷核算,一摞是新政推行的地方反馈,还有一摞是各地投奔者的名录——昨天一天,又来了十七人,有铁匠、郎中、落魄秀才,甚至还有个自称懂“泰西算术”的老头,说能改进炮镜。
他一份份看,该批的批,该驳的驳。字写得比平时慢,但依旧工整,笔画不乱。
雷震进来时,看见他脸色,脚步顿了顿。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放在案角,没说话。
林夙抬眼看他。
“我家婆娘做的桂花糕。”雷震声音有点硬,“不甜,你……垫垫。”
说完转身就走,靴子踩地的声音很重,像在跟谁生气。
林夙看着那个油纸包,看了两息,然后伸手打开。糕已经冷了,有点硬,但桂花香还在。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
甜味很淡,几乎吃不出来,但那股桂花气从喉咙往下走,压住了一点药苦。
他咽下去,继续批公文。
雷震这时才开口说正事:“北线轻骑得手了。马成营里偷出的腰牌和密信,已经‘丢’到郴州参将陈望的亲兵手里。今早探子回报,陈望闭门不出,营中戒严,似在清查内鬼。”
林夙笔下停了停:“马成那边呢?”
“还没动静。但永州往郴州的粮车,今早突然折返了。”
“好。”林夙批完最后一份粮饷文书,推到一边,“离间计起效了。趁陈望疑心,让轻骑再烧一把火——找机会在马成营外‘不小心’掉几封‘陈望写给惊雷府的密信’,字迹模仿像点。”
雷震眼睛一亮:“让他们狗咬狗?”
“对。”林夙咳嗽两声,用布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上一团暗红。他面不改色把帕子塞回袖中,“十个月,我们等不起他们慢慢猜疑。要快,要乱。”
“明白。”雷震顿了顿,“还有一事……南洋船队有消息了。”
林夙抬眼。
“苏姑娘的船,昨深夜在琼州靠岸,船体受损,但人货无恙。”雷震声音低下去,“但折了一艘护航船,船上四十七人,只捞回来十二个。苏姑娘说,风暴来得太急,护航船为了引开海盗,主动往礁石区闯……撞沉了。”
堂里静下来。炭火噼啪声格外刺耳。
林夙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
“抚恤金加倍,家属优先安排进匠造司或学堂。”他说,“船队带回来的货物,清点后报数。苏晚晴人怎么样?”
“受了风寒,但无大碍。她说……十天内重整船队,再下南洋。”
“准。”林夙顿了顿,“让她回桂林一趟,我要见她。”
“是。”
雷震退下后,林夙才松开一直挺直的背,靠进椅背里。胸口那股钝痛又来了,这次连带着左臂都开始发麻。他喘了几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没用水,直接吞了。
药丸卡在喉咙里,苦味慢慢化开。
他抬头看向墙上那块木板。
十月十九。
二百九十五天。
还不到一个月,已经死了五十多人——龙隐岩三个,护航船三十五个,王有禄案牵连处决的旧吏和爪牙十二个。这还不算战场上那些没名字的。
而这才只是开始。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林夙听出来了——是顾寒声。
他坐直身体,把药瓶塞回抽屉,脸上恢复平日的表情。
顾寒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刚贴出的告示抄本,还有一摞按了红手印的请愿书。
“主公,西市那几家铺子,全开门了。”他把东西放下,“百姓围看告示,有人哭,有人骂王有禄,还有几个老人当场跪下,说要给惊雷府立长生牌位。”
林夙翻开请愿书。纸很糙,字也歪歪扭扭,但按的手印密密麻麻,有些印子还是湿的。
“这是什么?”
“西市百姓联名请愿,请求惊雷府‘永久治桂林’。”顾寒声顿了顿,“还有,今早又有二十三人来投奔,其中有个老河工,说他能治漓江上游的暗礁——那是商路咽喉,往年沉船无数。”
林夙看着那些手印,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请愿书末尾批了两个字:
“准奏。”
字写完,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弯下腰,额头顶在桌沿上。顾寒声想上前,被他抬手止住。
等咳完了,林夙直起身,抹掉嘴角的血丝,声音哑了,但字字清晰:
“告诉所有人——”
“惊雷府在桂林,不是暂居,是扎根。”
“十个月后,朝廷大军来了,我们也不走。”
“要打,就在这儿打。”
“要死,也死在这块地里。”
顾寒声深深一躬:“是。”
他退出书房后,林夙才重新瘫回椅子里。药效上来了,疼痛模糊了,但脑子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不睡,伸手拿起小刀,在木板上刻下今天的刻痕。
刀尖入木时,他想起那三个饿死的孩子,想起龙隐岩炸伤的三个匠人,想起护航船上那三十五个没回来的兵。
然后他用力,刻下深深的一道。
木屑落下来,落在那些请愿书的手印上。
红的印,白的屑。
像血,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