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窗棂糊着三层细纱,把深秋的寒气挡在外面,却拦不住午后的阳光。青梧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膝头摊开个樟木匣子,老嬷嬷正用软布细细擦拭着里面的物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时光。
“这兵书的纸页都脆了。”青梧伸手抚过祖父留下的《孙子兵法》,封皮上的烫金早已磨褪,边角却被人用细麻线仔细裱过,那是父亲年轻时的手艺。她指尖触到某一页的折痕,那里印着祖父批注的“兵者,诡道也”,墨迹在岁月里晕成浅灰,却依旧透着股杀伐气。
老嬷嬷凑过来,眼里浮起回忆:“娘娘十二岁那年,沈家军被困在雁门关,消息传到京城,沈老将军当场呕了血,家里的男丁要么战死要么重伤,连个能披甲的都没有。是您揣着这本兵书,就上了战场,谁劝都不听。”
青梧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她想起那年的风雪,雁门关的城墙结着冰,她踩着兄长的血迹爬上城楼,手里的长弓比想象中沉,拉弦的指节冻得发紫。沈家的老管家跪在雪地里哭:“小姐,您是金枝玉叶,犯不着跟这帮蛮子拼命!”她当时怎么说的?哦,她说:“沈家护了大雍三百年,如今他们的男丁在前面淌血,我青梧要是缩在京城烤火,往后九泉之下见了沈家列祖列宗,没脸说话。”
匣子里有个青瓷药瓶,瓶身裂了道缝,用铜箍箍着。青梧把它拿起来,对着光看,里面还剩小半瓶褐色药膏,是当年治箭伤用的。“就是这瓶药,救了您半条命。”老嬷嬷声音发颤,“那箭射在您左肩,离心口就差寸许,军医都说没救了,您硬是咬着牙不让拔箭,说拔了就没人掌旗了。”
她确实记得那疼。箭头带倒钩,每动一下都像骨头在摩擦,她却得站在高台上挥旗调度,看着家仆们像模像样地列阵,用祖父兵书里的“声东击西”,把敌军骗进了陷阱。后来清理战场,她才发现那些“家仆”里,有一半是裹着脚的厨娘,还有几个是总跟着父亲读书的小吏。
“值吗?”青梧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老嬷嬷愣住,随即加重了语气:“怎么不值?您守住了雁门关,沈家军的残部才得以撤回,太上皇后来追封您为‘护国县主’,可不是白封的!”她指着匣子里的另一物——父亲的旧甲,甲片上还留着个箭洞,“后来沈老将军临终前说,沈家欠您一条命,整个大雍都欠您。”
青梧没接话,指尖滑过那片带洞的甲片。她想起皇上驾崩那年,宫变骤起,三皇子带着禁军围了东宫,是她穿着这身旧甲,把年幼的太子和公主护在身后,站在宫门口对峙。甲片碰撞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硬是没退一步:“要动皇子公主,先踏过我的尸体。”
左肩的旧伤阴雨天总疼得抬不起来,却还是像十二岁那年一样,把“护着该护的人”当成了天经地义。老嬷嬷说她傻,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蹚这浑水。可她看着太子怀里抱着的、母亲留下的玉佩,忽然懂了祖父兵书里没写的话——所谓守护,从来不是为了功名,是怕那些你在乎的人,像落叶一样被风卷走。
匣底压着块褪色的帕子,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是当年太子亲手绣的。青梧拿起帕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针脚,忽然笑出声:“这孩子,当年怕我疼,偷偷在帕子里塞了安神的草药,结果绣得针脚都乱了。”
“如今皇上是明君,二殿下也有了归属,三殿下是英雄人物,公主也嫁了个好人家,您的心血没白费啊。”老嬷嬷帮她把散下来的银丝别到耳后,“上次公主回来看您,还说呢,当年要是没有娘娘您堵着宫门,她早被三皇子的人掳走了,哪有现在的好日子。”
青梧把帕子叠好,放回匣子里,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一场仪式。她想起昨夜皇上送来的奏折,上面说边境安稳,百姓丰衣足食,字里行间都是意气风发。她忽然觉得,左肩的旧伤好像不那么疼了,那些年啃过的冷硬干粮、熬过的漫漫长夜、流过的血和泪,原来都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您看您,”老嬷嬷见她眼眶发红,忙递过帕子,“又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天色不早了,该用晚膳了,厨房炖了您爱吃的鸽子汤。”
青梧点点头,却没起身,只是望着匣子里的旧物出神。祖父的兵书、父亲的旧甲、带血的药瓶……这些碎片拼起来的,哪里是她的一生,分明是一场场守护。从十二岁的雁门关到现在的宫门,从沈家到皇室,从家到国,她好像一直都在举着盾,把身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你说的对,是值的。”
老嬷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老奴就知道,娘娘心里跟明镜似的。”
青梧慢慢合上樟木匣,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像给这段回忆收了尾。窗外的夕阳正浓,把宫殿的飞檐染成金红色,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那是皇上的孩子们在御花园里玩。她忽然觉得,所谓值得,从来不是别人的评价,是你回望前尘时,能笑着对自己说:我护着的那些,都好好的呢。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