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冢的风是活的。
它们裹挟着千万柄断剑的残念,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陈砚早已血肉模糊的躯体。他伏在锈迹斑斑的剑丛中,下颌抵着一块锋利的剑脊,冰冷的触感透过破碎的衣襟渗进来,却压不住体内那股焚心蚀骨的剧痛。
就在半个时辰前,玄黄帝魂引动的万剑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每一寸毛孔涌入。那不是滋养,是凌迟——最细微的剑意化作针,钻进血管;稍粗些的凝成丝,缠上筋骨;最磅礴的则化作锤,反复捶打他的神魂。
“咔嚓!”
右臂肱骨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万剑冢里显得格外清晰。陈砚猛地弓起身子,胸腔里炸开一声压抑的嘶吼,喉结剧烈滚动,却只咳出一团带着碎肉的血沫。断裂处的皮肉被剑意撕开,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冷的光。
这已是他在万剑冢断掉的第三根骨头。
第一根是左肋,被三股剑意同时绞断时,他感觉自己像只被剖开的鱼,肺叶都在跟着抽搐;第二根是脚踝,在试图挪动时被突然暴涨的剑意碾碎,疼得他差点咬断舌头。而现在,右臂的骨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这点痛就受不住了?”玄黄帝魂的声音在识海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青铜古剑上的虚影微微侧身,帝袍的褶皱里仿佛藏着千年的风霜,“当年老夫在雷火狱铸帝骨,每炷香碎一次骨,每时辰换一次血,连续四十九天,骨头缝里都在冒火星——你这副样子,连给老夫提鞋都不配。”
陈砚死死咬住牙关,牙龈被咬得血肉模糊。他想反驳,想嘶吼,想质问这残酷的淬炼究竟有何意义,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淡金色的剑意正顺着血管钻进骨骼,像一群贪婪的虫豸,啃噬着他的骨髓。
旧骨在寸寸碎裂。
不是整齐的断裂,是从内部开始的崩解,像被水泡透的朽木,簌簌地往下掉渣。每一粒碎骨剥落时,都伴随着神经被扯断的剧痛,那感觉比罡风层被星屑击穿肩胛骨,比迷魂沼被邪触绞碎经脉,要痛苦百倍千倍——因为这一次,疼痛的源头是支撑他站立的根基。
“忍。”玄黄帝魂的声音陡然转厉,“现在碎得越彻底,将来长出来的骨头就越硬!人族的脊梁,从来不是天生的,是被打断了又接起来,接起来再打断,反复十次百次,才炼就的钢筋铁骨!”
陈砚的意识在剧痛中摇摇欲坠。他看到了少年时在断玉崖练剑的自己,那时他觉得被师傅用竹条抽手心已是极致的痛;看到了初入圣境时与蚀源傀儡厮杀的场景,那时他以为被黑液腐蚀皮肉已是生死的界限。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从前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都不及万剑冢里的一瞬。
剑意还在涌。
它们裹挟着万剑冢千万年的杀伐之气,在他的骨骼缝隙里蛮横地撑开空间,又将一种带着古老气息的生机,强行灌入这片废墟。新的骨殖正在生长,带着刺目的金光,像初春的竹笋,顶开碎石,撕裂腐朽,每一寸延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胀痛。
这不是修复,是重塑。
就像一柄用钝了的古剑,要先砸碎在熔炉里,抹去所有旧痕,再以烈火淬炼,以精血滋养,才能重铸锋芒。陈砚的骨头,正在经历这样一场脱胎换骨的焚烧。
“啊——!”
腰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五把烧红的铁锥同时刺入。陈砚的上半身猛地向后折去,形成一个诡异的弓形,后背的皮肉被生生撕裂,露出森然的脊椎骨。那些串在骨头上的神经,像被拉到极致的琴弦,随时都会崩断。
视野瞬间颠倒,他看到自己的血滴落在身下的断剑上,被剑身上模糊的古纹吸收。那些古纹亮起微弱的红光,像是在回应这滚烫的血液,又像是在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引剑意入丹田!”玄黄帝魂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他识海嗡嗡作响,“别像个蠢货一样硬抗!用你的意志驾驭它!让它知道谁是主,谁是奴!”
陈砚拼尽最后一丝清明,试图调动灵力。可丹田早已被剑意搅成一锅粥,那些曾经温顺的圣境灵力,此刻像受惊的野马,四处冲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经脉正在枯萎,那些曾经能容纳磅礴灵力的通道,如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碎。
“破而后立!”玄黄帝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筋脉拘挛,就用剑意撑开!大道本就不是坦途,是从荆棘丛里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血路!”
陈砚的眼中突然燃起一丝疯狂。
他猛地抬起左手,尽管五指早已被剑意灼烧成焦黑,指甲尽数脱落,露出鲜红的肉垫,却依旧死死攥住了身旁的青萍剑。剑柄上的水纹道纹被血浸透,发出微弱的悲鸣,像是在心疼主人的遭遇。
“铮——!”
青萍剑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剑鸣,声浪如潮水般扩散开,万剑冢里的断剑齐齐震颤,发出共鸣的嗡鸣。剑身上的水纹道纹与万剑剑意产生了奇妙的共鸣,那些在他体内肆虐的剑意,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动作猛地一滞。
就是现在!
陈砚将所有心神沉入识海,无视骨骼摩擦的剧痛,无视经脉撕裂的哀嚎,以青萍剑为引,强行将那些躁动的剑意拧成一股绳。这股绳带着万剑的锋芒,带着他破釜沉舟的狠劲,朝着枯萎的筋脉狠狠撞去!
“噗!”
经脉被撕开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粗布被利刃划破。比断骨更甚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陈砚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但他没有松手,反而咬着牙,驱动那股剑意如钻头般旋转,在旧的筋脉旁硬生生钻出一条新的通道。
新的通道壁上渗着血,却泛着淡淡的金光。
陈砚能感觉到,这条通道比从前宽阔十倍,坚韧百倍,流动的灵力不再是温顺的溪流,而是奔腾的江河——这是只有帝境修士才能拥有的“帝脉”雏形!剑意流过新的通道,发出悦耳的轻鸣,像是在庆祝这场艰难的诞生。
“好!”玄黄帝魂的声音里终于带了几分激动,青铜古剑上的虚影微微前倾,“再来!把全身的筋脉都换一遍!让这万剑剑意,成为你重塑道途的基石!”
陈砚已经说不出话。
他的喉咙里堵着血,嘴唇干裂如焦土,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但他没有停下,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熔炉,任由剑意反复冲刷着躯体:
肋骨断了七根,断裂处的碎骨被剑意剔除,新长出的骨头上浮现出细密的剑纹,隐隐泛着金属光泽;
腿骨被剑意钻透成筛子,骨髓却在剑意的滋养下重新充盈,变得比玄铁更坚硬;
五脏六腑被震得移位又归位,每一次震动都让他咳出一口血,却也让脏腑表面多了一层淡淡的金膜,能抵御更强的冲击;
甚至连皮肤下的血管,都被剑意镀上了一层银边,流淌的血液带着微光,仿佛在燃烧。
时光在万剑冢里失去了意义。
有时是白昼,透过秘境缝隙洒下的光,照在断剑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晃得他睁不开眼;有时是黑夜,只有青萍剑的微光映着他扭曲的脸,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挣扎的蛇。
他的意识在崩溃边缘反复徘徊。
无数次想过放弃。
只要松开手,只要闭上眼,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就会结束。他可以像那些断剑一样,安静地躺在这里,被岁月掩埋,被尘埃覆盖,再也不用承受这撕裂神魂的折磨。
“看到东边那片剑林了吗?”玄黄帝魂的声音总会在这时响起,带着一丝悠远,“那里埋着七百二十三个剑修的残魂。三千年妖族入侵时,他们守在秘境入口,硬生生用人命堆出一道剑墙,最后连骨头都被碾成了粉,混在泥土里,滋养了这满冢的断剑。”
陈砚的目光艰难地转向东边。
那里的断剑插得最密,剑柄上刻着模糊的名字,有的已经被风雨磨平,只剩下一个残缺的符号。可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穿着残破铠甲的剑修,举着断剑冲向妖族,用身体堵住缺口,哪怕被撕碎也死死咬着敌人的喉咙。
“还有那柄缠着锁链的锈剑。”玄黄帝魂继续说道,“那是‘焚天剑主’的佩剑。他当年为了烧掉妖族的粮草,抱着剑跳进火里,连人带剑烧成了焦炭,最后一丝剑意却封在剑里,三千年不灭,至今还在护着这方秘境。”
陈砚看着那柄锈剑。
锁链早已锈死,剑身布满孔洞,却依旧顽强地插在石缝里,剑柄朝着中州的方向。他仿佛能听到剑里传来微弱的喘息,像一个不甘的灵魂,还在眺望着自己守护的土地。
这些故事像火种,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里重新燃起火焰。
他算什么?
不过是断了几根骨头,裂了几条筋脉,比起那些连全尸都留不下的先辈,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能在烈火中坚守,能在撕碎中不退,自己凭什么在这里喊疼?
“啊——!”
陈砚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昂。他猛地挺直身子,尽管脊椎还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却依旧抬起了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望向万剑冢尽头的时光殿。
那里,有他必须拿到的破境石。
那里,有他必须踏上的帝境之路。
“咔嚓——!”
最后一道剑意如同利剑,猛地钻入眉心识海。陈砚感觉自己的神魂像被投入了剑炉,无数细微的剑丝在里面穿梭,将旧的神魂碎片一一挑出,再以玄黄帝魂的帝意为引,重新拼凑。
这一次,他没有嘶吼,没有挣扎。
只是死死盯着青萍剑,任由冷汗从额角滑落,砸在剑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瞳孔里映着剑身的光,那光里仿佛有无数人影在奔跑,有无数声音在呐喊——那是千万人族先辈的意志,正顺着剑意,融入他的神魂。
不知过了多久,识海的剧痛渐渐平息。
陈砚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能“看”到万剑冢每柄断剑的纹路,能“听”到它们残留的不甘与执念,能“触”到玄黄帝魂那道虚影下隐藏的欣慰与期许。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发出细微的龙吟,筋脉里流淌的灵力带着锋锐的剑意,皮肤下的血管跳动着古老的韵律。
“成了。”玄黄帝魂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振奋。青铜古剑上的虚影微微颔首,帝袍的褶皱里仿佛有星光流转,“圣境桎梏已破,你的骨是剑骨,你的脉是帝脉,你的魂里……有了人族的根。”
陈砚缓缓站起身。
动作还有些僵硬,每动一下,骨骼都会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却再无之前的狼狈。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焦黑的皮肤已经脱落,露出的新肉泛着健康的淡金色,握拳时,指节分明,能感觉到一股沛然的力量在涌动。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臂,曾经断裂的肱骨早已重接,转动间竟带着金属般的光泽,仿佛里面嵌了一柄无形的剑。
“试试你的剑。”玄黄帝魂说道。
陈砚抬手握住青萍剑。
这一次,剑柄不再冰冷,反而像有生命般,传来温暖的回应。他轻轻一挥,剑光如流水般铺开,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却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锋锐。
“嗡——!”
万剑冢里的断剑突然齐齐颤动,剑身上的锈迹簌簌脱落,露出底下的寒光。它们朝着陈砚的方向微微倾斜,像是在朝拜,又像是在呼应——千万柄断剑的残念,竟在这一刻,认他为主。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终于明白,玄黄帝魂为何要让他承受这般痛苦。这不是简单的淬炼,是一场跨越千年的传承——万剑冢的剑意,选择了他作为新的载体。
“你的剑意里,多了‘人族的魂’。”玄黄帝魂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陈砚望向时光殿的方向。
那里的轮廓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殿门上方的匾额隐约可见,刻着“时光”二字,周围缠绕着星纹,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熬过了最痛苦的淬炼,接下来的路,或许依旧凶险,却再无什么能让他退缩。
玄黄帝魂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青铜古剑上的虚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低语,消散在万剑冢的风中:
“去吧……人族的未来,该由你们接过去了……”
陈砚提着青萍剑,一步步走向时光殿。
脚下的断剑不再刺脚,反而像是在为他铺路。每一步落下,都有细微的剑意从断剑中升起,缠绕在他周身,仿佛无数先辈的英灵,正在为他引路。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在万剑冢承受的断骨碎筋之痛,早已惊动了秘境的天地法则。
时光殿上空的云层剧烈翻涌,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无数道金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落在陈砚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万剑冢的风变得柔和起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像是在为他洗礼。
这痛,惊了秘境的天,动了万剑的地,更铸了一颗敢与帝境争锋、敢与大道对弈的剑心。
陈砚的脚步没有停。
他的前方,是时光殿的大门。
他的身后,是千万柄断剑的嗡鸣。
而他的心中,已燃起足以照亮整个九州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