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初冬，是以一种无声而渗透的方式宣告其来临的。它并非北地那般朔风凛冽、大雪纷飞，而是将那秋日的凄风苦雨，熬煮得更加浓稠、更加刺骨。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冻结在了天穹之上，低低地压着成都平原残破的脊梁。雨水不再是秋日的绵密，而是化作了细小的、冰冷的针尖，挟着寒风，无孔不入地钻入人的衣甲缝隙，带走最后一丝暖意。沱江水变得浑浊而湍急，呜咽着拍打两岸泥泞的滩涂，水面上偶尔漂过焦黑的木头或辨认不清形状的杂物，诉说着不久前上游发生的劫难。
两岸的稻田，昔日的“天府”象征，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赭褐色。倒伏腐烂的稻秸被雨水反复浸泡，与泥泞纠缠在一起，散发出谷物朽坏特有的、略带酸甜的腐败气息。一些田埂边，新添了歪斜的坟茔，大多是简陋的土堆，有些甚至只是草草掩埋，露出被野狗扒拉过的痕迹。光秃秃的树枝像无数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偶尔有乌鸦成群落下，在田野间寻觅着最后的腐肉，它们的喙叫声，在这片死寂的平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片被血与火洗礼后、又被寒意紧紧包裹的土地上，当成都平原在血与火中发出的呻吟渐渐微弱，化作一种压抑的、遍布疮痍的沉默时，来自新郑的旨意和人员，终于如同这冬日里偶尔透出云层的一缕微弱、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阻隔，抵达了残破的成都。这光芒并不温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权力中心秩序与重建的意志。
首先踏着泥泞进入成都城的，是以新任成都郡郡守韩璜为首的大批“南下干部”。这支队伍约百余人，大多身着略显单薄却浆洗得笔挺的深色官袍，与周围衣衫褴褛的士兵和百姓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大多出身韩国本土的官僚系统或新兴的“实务”学堂，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抱负、警惕与审视的光芒。他们携带的行李中，最醒目的不是个人细软，而是沉重的一捆捆竹简——《韩律》条文、空白的户籍簿册、等待填写的税契，以及绘制精细（但可能已与现状严重不符）的蜀地地图。这些物件，象征着他们重建秩序、将这片化外之地真正纳入大韩版图的使命。
与他们几乎同时到达的，还有给章夫的正式任命书——擢升其为泸州郡郡守，命令他率领汉中军主力，继续南下，平定被西南夷以及溃散叛军占据的泸州、内江等更加偏远、混乱的地区。这既是晋升，也是调离，意味着成都平原乃至蜀地核心区的军事管制阶段即将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套更具长效的文官治理体系。与此同时，新任命的泸州郡尉公仲郢，正带着从汉中征发的最后一批、也是士气最为低落的补充兵员，在泥泞湿滑、危机四伏的蜀道上艰难跋涉，尚未抵达这片是非之地。
十一月的成都，矗立在凄风冷雨之中，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随处可见，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人，勉强支撑着不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潮湿的泥土气、未散尽的焦糊味、若有若无的尸臭，以及一种由恐惧、绝望和麻木混合而成的、难以名状的气息。
新任郡守韩璜，披着一件厚重的墨色斗篷，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久久凝视着城内外的满目疮痍。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官帽和肩头。他的眉头紧锁，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眼前这幅远比新郑传来的战报更为触目惊心的景象。城墙下，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区，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流民。街道上，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不敢在外过多停留。一些被焚毁的屋宇只剩下骨架，黑黢黢地洞开着，像骷髅的眼窝。
“郡守大人，这是本月……清理出的逆产清单。”主簿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卷沉甸甸的竹简，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
韩璜接过，缓缓展开。竹简上的字迹工整而冰冷，列着长长的清单：田亩、宅院、商铺、工坊、矿山、盐井……数量之多，范围之广，令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是什么“逆产”，这几乎是成都平原及周边地区相当一部分的社会财富！汉中军在短短数月内，以剿逆之名，行刮地皮之实，其酷烈程度，远超他此前的想象。
“这些……经查实，都是确凿的逆产？”韩璜沉声问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主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几乎耳语道：“回禀郡守，章将军那边定下的章程是……凡是抵抗新政、或与叛军有牵连嫌疑的，其产业皆可视为逆产，予以查抄。这其中……或有牵连过广之处。”
韩璜冷哼一声，没有接话。作为在朝堂历练多年的文官，他深知武力征服易，收服人心难。章夫和汉中军这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做法，无异于竭泽而渔，将本可争取的中间力量甚至顺民，都推到了对立面。这满城的萧条与死寂，这田野间的荒芜与坟茔，便是明证。他仿佛能听到，在这片看似臣服的土地之下，那无数被夺去家园亲人的幸存者们，心底深处压抑着的、如同这沱江水般呜咽的仇恨。
次日，在勉强修复、依旧显得空旷阴冷的郡守府正堂内，韩璜召集了所有南下的官员。炭盆里微弱的火苗，无法驱散蜀地特有的湿寒，众人虽穿着厚衣，仍不免感到寒意侵体。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已显沧桑，却都带着凝重与使命感的面孔。
“诸位同僚，”韩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响，清晰而坚定，“王命在身，我等肩负的是将蜀地真正纳入王化，奠定百年基业之重任。眼前景象，诸位已见，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然，当务之急，唯在‘秩序’二字。”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第一，清查田亩，重新编户。无论原主是谁，无论此前有何纠葛，尽快厘清土地归属，发放新的地契，让百姓有田可耕，有家可归。无主之地，暂由官府登记造册，招徕流民垦殖。”
“第二，整顿市场，平抑物价。立即开设官市，稳定盐、铁、粮等必需物资供应，严厉打击囤积居奇、趁火打劫之辈。让市井恢复流通，让百姓能勉强活下去。”
“第三，”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修建学堂，推行教化。择适中之地，先设蒙学，延聘教师，无论出身，招收适龄孩童入学。首要学习《韩律》基础、忠君爱国之道。教化之功，虽缓则远，乃断叛乱的文脉根基。”
一位面容尚显稚嫩的年轻官员出列，带着书生意气质疑道：“郡守大人，下官以为，如今四境虽暂平，然叛乱未绝，余孽潜伏，此时大兴文教，是否操之过急？是否应待军事彻底底定之后……”
“正因叛乱未平，人心浮动，才更要尽快恢复民生，示以王道！”韩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些许，“若是百姓连最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为继，田地荒芜，市井萧条，家中子弟无学可上，无望可期，我等纵有千般道理，万条律法，又如何能让他们归心？那岂不是逼着他们在绝望中去依附余孽，铤而走险？刀剑可夺其地，难服其心；唯有衣食、秩序与希望，方能真正消弭祸乱之源！”
他的话语在寒湿的空气里激起一阵无形的波澜，不少官员面露思索，微微颔首。
当晚，韩璜在郡守府一间狭小、仅能避风的密室中，私下面见章夫。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扭曲而巨大。炭盆里的炭火似乎也畏惧这凝重的气氛，只发出微弱的光。
“章将军，”韩璜摒退左右，开门见山，语气严肃，“将军麾下将士，征战辛苦，功绩彪炳，韩某深知。然，大军所为，查抄‘逆产’范围之广，手段之酷烈，已远超剿逆所需，近乎劫掠。长此以往，蜀地民心尽失，必将永无宁日！将军南征之后，此地遗留的怨恨，恐非韩某能以文治安抚。”
章夫一身常服，却依旧难掩行伍之气，他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疲惫与讥诮的苦笑：“韩郡守，你初来乍到，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愿意纵兵行此下策？朝廷的军饷、粮草，十批能到三批已是万幸！数万将士要吃饭，要抚恤，要维持士气！若不让他们自行‘筹措’，这仗还怎么打？谁还愿意在这鬼地方卖命？！”他伸手一指窗外漆黑的、雨声不绝的夜空，“你看看这天气，看看这道路！后勤补给线形同虚设！某家难道不知收拢人心的重要？可现实是，饿着肚子的军队，比叛军更可怕！”
“粮草之事，本官既已到任，自会竭尽全力，设法从本地筹措、协调转运。”韩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盯着章夫，“但将军必须严令约束部下，停止无谓的劫掠与杀戮！成都左近，必须恢复基本秩序。至于南下军需，本官亦会尽力保障。但前提是，汉中军需尽快开拔，执行王命，收复泸州。毕竟，大王的正式任命已下，将军如今是泸州郡守，理应以泸州军政为重。”他将“泸州郡守”四个字稍稍加重。
两人各执一词，密室中的气氛几乎凝固。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一个代表着重建与秩序的文官系统，一个代表着破坏与征服的军事力量，在这蜀地寒冷的冬夜里，进行着无声的角力。最终，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和权衡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一项脆弱的妥协：章夫承诺于隔日军议中，正式下达主力开拔南下的命令，并尽可能约束军纪；而韩璜则需在短期内，为南下军队筹措到一批急需的粮草。
韩璜的到来，以及他与章夫的这次暗面，标志着韩国对蜀地的统治进入了一个新的、更为复杂的阶段。至少在成都平原核心区域，大规模的血腥军事镇压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试图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的文官治理体系。然而，这套体系的建立，并非为了休养生息，其根本目的，依旧是为了更有效、更持久地从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榨取财富和资源，以支撑韩国更大的野心。
数日后，在依旧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成都的官署内，一场气氛更加微妙、表面却维持着基本客套的权力交接会谈，在新任郡守韩璜与即将离任（虽然他也从未真正“治理”过这片土地）的章夫之间进行。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章郡守，数月辛苦，王师荡平丑类，收复成都，功在社稷，韩某敬佩。”韩璜面容白净，举止斯文，言语得体，但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干练与精明。他微微拱手，语气客气而疏离，保持着标准的官场礼仪。
章夫则是一身戎装未卸，玄甲上沾着的泥点和已经发黑的暗红色血渍，与韩璜整洁的官袍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客套话：“韩郡守，这些漂亮话就免了。这成都平原，某是用刀剑‘梳理’过一遍了，骨头硬的，要么埋在了土里，要么逃进了山里，短期内应无大患，足够你施展拳脚。但这人心如何，”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扫视了一圈残破的官署，“就看韩郡守和诸位文官的本事了。某是个粗人，只会行军打仗，这治理地方、收拢人心的细活，还得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来。”
他话语中带着武将对文官固有的轻视，也有一丝终于能甩掉这个烂摊子的、不易察觉的轻松。留在遍地焦土、怨声载道的成都，处理流民、恢复生产、应付新郑的考绩，绝非易事，远不如带着抢掠饱足的军队，去泸州那片“法外之地”继续用刀剑说话来得痛快。
韩璜仿佛完全没有听出章夫话语中的刺，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职业化的微笑：“章郡守放心，韩某既受王命，自当竭尽全力，安抚地方，推行王化。王上颁下《蜀中治策》，首要便是安抚流民，恢复农耕，厘定赋税。唯有民生稍定，百姓各安其业，方是长久治安之计。”他顿了顿，端起旁边案几上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只是，此前军中行事……嗯，颇为酷烈，恐伤及无辜，积怨甚深，于日后治理恐多有窒碍啊。”
章夫眉头猛地一拧，脸上那道旧伤疤似乎都随之跳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戾气：“酷烈？韩郡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某行此雷霆手段，以杀立威，只怕现在那些装神弄鬼的祭司和不知死活的叛军，还在成都城外耀武扬威！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总以为靠着仁义道德、几本破书，就能让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刁民归附？”他声音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某告诉你，在这等新附之地，刀把子比笔杆子管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是太平年月的道理！在这里，就得让他们怕！怕到骨子里，听到我汉中军的名字就发抖，不敢有丝毫异动！这才是最快的‘秩序’！”
他这番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武力至上言论，让侍立在韩璜身后的几名年轻文官面露不豫之色，有人甚至忍不住想要开口反驳，却被韩璜以眼神制止。
韩璜本人并未动怒，只是放下茶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章郡守所言，亦是现实。非常之时，确需行非常之手段。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成都乱局初定，正需我等文武协力，刚柔并济，方能真正将蜀地纳入王化，不负王上所托。”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合作”与“王命”上，避免了一场可能的正面冲突。
这场谈不上愉快的会谈，终究还是完成了权力的初步交接。章夫很快集结了汉中军主力，只留下少量他认为“纪律尚可”的部队，负责维持成都城的基本秩序（实则更多是看守府库和重要设施），然后将整个成都平原广阔而残破的防务——这个看似重要实则空虚且麻烦的职责，象征性地“移交”给了正在成都附近艰难编练的、由鲁国世子姬屯率领的“鲁国新军”。他自己则带着抢掠饱足、士气复杂的军队，沿着依旧浑浊汹涌的沱江，再次踏上了南征之路，目标是收复那片被西南夷和残余叛乱势力占据的、更加蛮荒混乱的泸州郡土地。
就在汉中军主力离去的烟尘尚未完全被雨水打落，另一股代表着新郑意志的力量，便已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迅速地渗透进了成都平原。
“宫内厅的使者到了。”一名小吏匆匆入内，向正在查阅田亩册的韩璜禀报。
来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身着深紫色宫内官服，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面色苍白、举止刻板的小太监。这些人仿佛不受这湿冷天气影响，一下马，便以惊人的效率开始清点府库，接管所有被标注为“王庄”的田产、工坊、矿山，动作熟练而冷漠。
“韩郡守，”领头的太监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尖细而缺乏温度，“咱家奉王上与宫内厅之命，前来整顿蜀中王庄。往后这些事务，就不劳郡守衙门过多费心了，按期将相关册簿、收益账目抄送一份给宫内厅即可。”
韩璜心中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涌上心头，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微微颔首：“既是王命，本官自当配合。”
这些太监，才是真正代表韩王利益的人。他们不像文官那样还需要考虑“民心”、“教化”，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最大程度地为王室攫取财富和资源。他们拿着地图和账册，冷酷地划分王庄的范围，将章夫军队送来的以及他们自己抓捕的奴工编入其中，开始恢复生产。对于原有的蜀地工匠，他们采取强制征用的手段，集中到宫营的场矿中，为韩国制造兵器、工具、奢侈品。
在韩璜的文官系统和宫内厅太监系统的双重作用下，成都平原的秩序开始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逐步恢复。烽烟渐熄，田地里重新出现了劳作的身影，尽管他们很可能是失去土地的流民或是戴着枷锁的奴工。市集也开始有了零星的交易，虽然物价腾贵，人心惶惶。一种表面的平静开始笼罩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但地下的怨恨与痛苦，却如同被雨水浸泡的种子，深埋其中，等待着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