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者求见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死寂压抑的朝堂上炸开了锅。主和派如久旱逢甘霖，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可借谈判拖延时间，重整防务，甚至幻想能缔结和约，免去刀兵之灾。主战派则嗤之以鼻，视其为缓兵之计或羞辱性的试探，主张严词拒绝，誓死抗战。双方在乾清宫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拔剑相向。张阁老、李尚书等重臣则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显然也吃不准吐蕃此番举动背后的深意。
我端坐凤椅之上，冷眼旁观着这场喧嚣。体内的毒性因心绪激荡而隐隐躁动，喉头腥甜不断上涌，被我强行压下。我知道，无论主和主战，其核心都是对当前危局的无力与恐惧。京城兵力空虚，粮草不继，北疆门户已失，吐蕃铁骑旦夕可至，硬抗，胜算渺茫；和谈，无异与虎谋皮。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绝境。
但吐蕃使者既然来了，就必须见。不见，是示弱，也会错失窥探敌情、或许能争取一线生机的机会。关键在于，如何见？以何种姿态见？
“够了！”我猛地一拍凤案，声音虽因虚弱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吐蕃使者，明日太和殿觐见。”我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然，非是求和，乃是宣示天朝威仪！传旨：依最高国礼相待，但护卫甲士需加倍，殿前陈列精锐，刀出鞘，弓上弦！要让那吐蕃使者明白，我大周虽遭内乱，国体犹在，尊严不容侵犯！若其有半分不敬，立斩殿前！”
“娘娘圣明！”主战派将领闻言精神大振，齐声应和。主和派虽面露忧色，却也不敢再言。
“张阁老，李尚书，”我看向二位老臣，“明日朝会，你二人为主陪。秦风，你率京营最精锐的仪仗，负责殿前护卫。阿尔丹，”我转向身侧的女儿，“你随本宫一同临朝。”
“儿臣遵旨！”阿尔丹肃然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如此安排，既展示了强硬姿态，又以重臣公主陪同，彰显皇室镇定，不至于显得虚张声势。我要让那吐蕃使者看到的，不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弱国，而是一个虽伤犹勇、不容轻侮的帝国。
是夜，我无法安眠。拖着病体，再次来到赵擎静室外。胡军医仍在里面忙碌，药味浓得化不开。我隔着门扉，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前几日平稳了一丝？那种虚无缥缈的生机凝聚之感，并非我的错觉？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摇曳的星火，在我死寂的心田中燃起。
“赵擎，”我对着门扉，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明日，我要去见吐蕃人了。我知道那是险局，但……我必须去。你若能听见，就快点醒来。这江山，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门内毫无回应，只有夜风穿过廊庑的呜咽。
次日，太和殿。庄严肃穆的乐声中，我端坐于珠帘之后，凤冠朝服，面色苍白却目光沉静。阿尔丹坐于我侧下首，神情端庄。张阁老、李尚书及文武百官分列殿下，虽人人面带忧色，却尽力维持着天朝威仪。殿外，秦风率领的甲士盔明甲亮，刀枪林立，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肃杀之气弥漫。
“宣——吐蕃国使臣觐见——！” 司礼太监拖长了声音高唱。
殿门洞开，一名身着吐蕃贵族华服、身材高大、面色倨傲的中年男子，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走入殿中。他目光扫过殿内陈设与百官，最终落在珠帘之上，微微躬身，行的却是吐蕃礼节，而非跪拜大礼。
“吐蕃赞普座下使臣贡布，参见大周太后娘娘。” 他声音洪亮，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粗犷，语气虽称参见，却无多少恭敬。
“使者远来辛苦。”我透过珠帘，平静开口，声音透过殿堂，清晰传出，“不知赞普遣使前来，所为何事？”
贡布直起身，朗声道：“我赞普雄才大略，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玉门关已破，北疆门户洞开，大周覆灭在即。然，我赞普仁德，不忍多见杀戮，特遣本使前来，给太后娘娘和贵国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顿时哗然！这哪里是使者，分明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张阁老怒道：“贵使此言差矣！我大周立国数百载，底蕴深厚，岂是尔等可轻言覆灭？玉门关之失，乃逆臣内乱所致，非战之罪！尔等若识时务，当即刻退兵，我朝或可既往不咎！”
贡布嗤笑一声：“张阁老何必自欺欺人？贵国如今内忧外患，兵疲粮尽，京城旦夕可下！我赞普的条件很简单：一，大周去帝号，向吐蕃称臣纳贡，岁币黄金百万两，丝绸十万匹，茶叶十万斤；二，割让玉门关以西所有疆土；三，送阿尔丹公主入吐蕃和亲，以结两国之好。若应此三事，我赞普即刻退兵，保你萧氏宗庙不绝。若是不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厉色，“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割地！赔款！和亲！亡国之约！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阿尔丹更是浑身一颤，紧紧攥住了衣袖。
我心中怒火翻涌，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理智强行压下了冲动。我知道，此刻愤怒正中对方下怀。我缓缓起身，珠帘晃动，目光冰冷地穿透帘幕，直视贡布：“贡布使者，你是在威胁哀家？”
贡布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慑得一怔，随即强自镇定：“非是威胁，乃是陈述事实。”
“事实？”我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厉，“玉门关之失，乃我朝清除内奸，暂有疏忽！尔等趁虚而入，便以为可横行无忌？我大周带甲百万，良将千员，各地勤王之师不日即到！尔等孤军深入，粮草能支几日？后方可还安稳？赞普就不怕……后院起火，进退失据吗？！” 我最后一句，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暗示。这是影一潜入敌后可能带来的信息，也是心理攻势。
贡布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太后娘娘何必虚张声势？勤王之师何在？只怕是远水难救近火！”
“是不是虚张声势，使者很快便知。”我重新坐下，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和亲、纳贡、割地，此乃亡国奴所为，非我大周风骨！我大周只有断头的将军，绝无屈膝的太后！尔等若要战，那便战！我京城百万军民，愿与社稷共存亡！倒要看看，是尔等的弯刀利，还是我大周将士的骨头硬！送客！”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殿内将士闻言，热血沸腾，齐声怒吼：“战！战！战！” 声震屋瓦！
贡布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冲天杀气震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决绝。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秦风已然上前，按剑厉声道：“使者请！”
贡布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扫过群情激愤的百官，知道再留无益，只得冷哼一声，带着随从悻悻离去。
使者走后，殿内气氛并未轻松，反而更加凝重。所有人都明白，和谈破裂，意味着战争不可避免，而且将是更加惨烈的京城保卫战。
“娘娘……”张阁老忧心忡忡。
“不必多言。”我打断他，“备战！即刻起，京城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粮草统一调配，所有青壮编入行伍，所有街道设置障碍！告诉全城百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与京城共存亡！”
“臣等遵旨！”众人领命而去，空气中弥漫着悲壮的气息。
我强撑着回到乾清宫，几乎虚脱。刚才在殿上的强硬，耗尽了我的心力。挽月连忙扶我坐下，喂我服药。
“母后……”阿尔丹跟了进来，眼中含泪，却带着决绝，“儿臣……儿臣愿意……”
“住口！”我厉声打断她，目光锐利，“阿尔丹，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大周的公主！和亲？那是屈辱！除非我死，否则绝无可能！你若再有此念，便不配做我的女儿！”
阿尔丹泪水滚落，重重跪下：“儿臣知错了！儿臣誓与母后、与京城共存亡！”
我看着她，心中酸楚，伸手扶起她：“好孩子，起来。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硬仗。但未必……就没有生机。”
我心中盘算着。贡布离去前那一闪而逝的慌乱，让我确信，吐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影一的行动或许已初见成效。而且，赵擎的伤势似乎出现了转机……只要他能醒来，只要我们能守住一段时间，局势或许会有变数。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就在当日下午，紧急军报传来：李尚书所率援军在饮马川外围遭遇吐蕃主力埋伏，血战一场，虽突围而出，但损失惨重，被迫退守百里外的潼关！吐蕃大军前锋，已逼近京城外围最后一道屏障——燕山隘口！一旦燕山失守，京城将无险可守！
真正的生死关头，到了。
京城内外，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城门紧闭，街垒重重，士兵们日夜巡逻，百姓人心惶惶，却又在官府的动员下，展现出惊人的韧性，纷纷加入守城队伍。
我日夜坐镇乾清宫，处理军报，调配物资，安抚人心，几乎不眠不休。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强撑。每次咳血，我都让挽月悄悄处理掉，绝不让外人看出端倪。
这日深夜，我正在批阅军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娘娘！”挽月惊呼。
就在这时，静室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胡军医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
“娘娘！娘娘！侯爷……侯爷他……他手指动了！眼睛……眼睛也睁开了！”
什么？！
赵擎醒了？！
我猛地站起，不顾眩晕，在挽月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向静室。
冲入室内，只见榻上，赵擎果然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不堪，眼神涣散，但那双深邃的眸子，确是重新有了焦距！他看到了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赵擎！”我扑到榻边，抓住他冰凉的手，泪水瞬间决堤，“你……你终于醒了！”
他反手握紧我的手，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他目光缓缓移动，看向胡军医，又看向我，最终，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芒，用尽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京城……防务……图……舆……沙盘……”
他醒来第一件事，关心的竟是京城防务！
我心中巨震，又是心疼又是激动，连忙对胡军医道：“快！把燕山隘口和京城周边的沙盘抬过来！”
沙盘很快抬到榻前。赵擎挣扎着想要坐起，胡军医连忙制止。他只好躺着，目光死死盯住沙盘，手指颤抖着，在上面缓缓移动，断断续续地，开始下达指令：
“燕山……东麓……峡谷……可设伏……”
“京城……护城河……加深……引……西山活水……”
“巷战……要点……火油……擂石……”
每说一句，都耗费他巨大的力气，冷汗浸透绷带。但他思路清晰，指令精准，仿佛早已将京城防御烂熟于心！
我立刻让秦风等人记录，并火速传令执行！
赵擎的苏醒，如同给垂死的巨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虽然他无法起身，但他的存在，他的智慧，极大地稳定了军心，提升了士气！
我知道，最艰难的考验，即将来临。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凤峙危城，血战将至。但希望之火，已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