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贵人那枚藏着字条的茉莉香囊,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疑虑的涟漪。西域香料?西苑药香有异?这两个信息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太后的“病情”,或许并非简单的急怒攻心,而是有人借助外物,刻意营造或加剧的症状!若真如此,那幕后黑手的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阴毒,远超想象。
我将字条凑近灯烛,看着它化为灰烬,指尖却残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茉莉冷香。孙贵人……她在此刻递上这样的信息,是真心投诚,还是受人指使的试探?她殿选时遭遇的“意外”,是苦肉计,还是真成了他人棋子?我无法立刻判断,但这条线索,绝不能忽视。
然而,未等我着手调查西域香料之事,新晋妃嫔的册封带来的波澜,已率先显现。林美人侍寝后的次日,按制需至皇后(中宫虚位,故至高位妃嫔处)及协理六宫妃嫔宫中叩谢恩典。她先去了德妃的景仁宫,盘桓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来到我的永和宫。
今日的林美人,已褪去了殿选时的青涩,一身绯红色绣金线海棠的宫装,衬得她容颜娇艳,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初承雨露的慵懒与得瑟。她依礼参拜,声音娇柔:“嫔妾林氏,参见婉妃娘娘,娘娘千岁。谢娘娘昨日赏赐。”
“林妹妹请起,看座。”我含笑抬手,示意挽月看茶,“妹妹初入宫闱,昨日又蒙圣恩,辛苦了。往后同在宫中,需谨守宫规,尽心侍奉皇上,与各位姐妹和睦相处才是。”
“嫔妾谨记娘娘教诲。”林美人微微颔首,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我殿中的陈设,最终落在那盆绿萼梅上,笑道:“早闻娘娘宫中的绿萼梅是宫中一绝,今日得见,果然清雅脱俗。不像嫔妾那儿,只有些寻常花草,俗气得很。”
这话听着是奉承,细品却带了几分攀比与酸意。我淡淡一笑:“梅花孤傲,未必合众人眼缘。妹妹年轻娇艳,正当配牡丹芍药之流,何须羡慕这寒冬之物。” 我四两拨千斤,将话题带过。
又闲谈几句,林美人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道:“方才嫔妾去景仁宫给德妃娘娘请安,德妃娘娘还关切问起嫔妾宫中用度可还周全,说明日内务府会再拨两个伶俐的宫女过来伺候,说是……说是怕嫔妾年轻,身边没个得力的老人提点,容易出错。”她说着,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德妃的动作好快!侍寝次日便急着安插人手到林美人宫中!这分明是要将林美人牢牢控在手中。而林美人此刻对我说出此事,是炫耀德妃的青睐?还是暗示德妃对协理六宫的我有所不满?
我面色不变,抿了口茶,语气平和:“德妃姐姐素来心细,关怀姐妹是应当的。内务府派遣宫人,皆按制办理,妹妹放心便是。若宫中真有不便之处,亦可直接来回本宫。” 我点出宫人派遣需“按制”,暗示德妃的手不宜伸得过长,同时表明我才是协理六宫的主事之人。
林美人眸光微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是嫔妾多嘴了。” 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送走林美人,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德妃利用林美人这步棋,已经开始落子了。林美人家世显赫,又初得圣宠,正是德妃用来与我打擂台、争夺后宫话语权的绝佳利器。而林美人显然也乐于倚仗德妃这棵大树。今后的摩擦,只怕不会少。
处理完日常宫务,已近黄昏。我屏退左右,独坐窗前,将孙贵人提供的线索与近日诸事串联起来。西域香料、太后药香、德妃拉拢林美人……这几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德妃是否与太后“病情”的蹊跷有关?她是想借太后病重来打击我,还是……另有更深的图谋?
正当我沉思之际,高德忠悄然而至,传达皇帝口谕:今夜皇上驾临永和宫用膳。
皇帝要来?我心中微凛。自殿选风波和太后病倒后,皇帝还是第一次明确摆驾永和宫。这绝非一次简单的用膳,其中必有深意。是安抚?是试探?还是……有新的吩咐?
我即刻吩咐小厨房精心准备晚膳,自己则更衣梳妆,挑选了一身较为素雅却不失庄重的湖蓝色宫装,薄施脂粉,力求显得从容镇定。
华灯初上,皇帝萧景琰的銮驾抵达永和宫。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神色略显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我依礼迎驾,将他请入暖阁。
晚膳气氛起初有些沉闷,皇帝只略略问了几句宫中日常,便沉默用膳。直到膳毕,宫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皇帝挥手屏退左右,暖阁内只剩下我二人时,他才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我脸上,缓缓开口:“太后凤体,今日太医如何说?”
果然是为了太后之事而来。我垂首恭谨答道:“回皇上,陈太医今日回禀,太后娘娘脉象较前日略平稳,然肝郁之象仍未消除,仍需静养。汤药饮食,臣妾皆命人仔细核对,不敢有误。”
皇帝“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默片刻,忽然道:“朕听闻,昨日林美人去德妃宫中,停留甚久?”
我心下一动,皇帝的消息果然灵通。我如实回道:“是,林妹妹依礼去给德妃姐姐请安,叙话了些时辰。”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安远侯府,倒是心急。”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婉妃,你以为,德妃近日频频举动,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带着浓浓的试探意味。皇帝是在问我如何看待德妃的威胁,也是在考验我的立场和眼光。
我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德妃姐姐协理宫务多年,经验丰富,对新人多加关照,亦是情理之中。至于安远侯府……或许是爱女心切,盼其早日适应宫闱生活。只要不逾宫规,臣妾以为,姐妹间和睦往来,亦是后宫之福。” 我先是肯定德妃的“经验”与“关照”,将她的行为合理化,最后点出“不逾宫规”的前提,既不得罪德妃,也表明了我的底线。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却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朕记得,你父沈墨,曾任鸿胪寺少卿,精通西域诸国语言及风物?”
我心中猛地一跳!皇帝为何突然提及父亲和西域?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与孙贵人提到的西域香料有关?
我强压心中惊涛,稳声答道:“皇上圣明,先父确曾任职鸿胪寺,对西域事务略有涉猎。” 我不敢多言,静待皇帝下文。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颜色暗沉、散发着奇异馥郁香气的块状物,放在桌上:“此物,你可见过?”
我定睛一看,那物似木非木,似脂非脂,香气浓烈而独特,与我平日所闻的中土香料迥异!这正是西域特有的香料——龙涎香!而且,是品质极佳的上品!
“臣妾……似是曾在书中见过,此乃西域进贡的珍品龙涎香?”我试探道。
“不错。”皇帝目光深邃,“此香有通窍散郁、活血止痛之效,然药性猛烈,用量需极谨慎。日前,朕暗查太医院药库,发现今年西域进贡的此香,账目与实物有所出入,少了一小块。”
太医院!龙涎香!账实不符!皇帝竟然也在暗中调查太医院和西域香料!他查到了什么?是否与太后药中的异常有关?他此刻向我出示此物,是何用意?是告知,是共享信息,还是……更深的试探?
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脑中飞速旋转,权衡着是否该将孙贵人的信息和盘托出。
皇帝的目光如深潭,静静地落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反应。那小块龙涎香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奇异馥郁的香气在暖阁中弥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太医院贡香账实不符,缺失的偏偏是药性猛烈、需慎用的西域奇香……这信息与孙贵人提供的“西苑药香有异,似与西域香料相关”的线索,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电光火石间,我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皇帝将此隐秘信息和盘托出,绝非仅仅询问我是否认识此物。他是在试探我是否知情,也是在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选择站队、展现价值的机会。隐瞒孙贵人的信息,固然可暂保自身,但也会失去皇帝的信任,甚至可能被皇帝视为与下药者有所牵连。而说出所知,虽风险巨大,却可能赢得皇帝的进一步倚重,共同应对危局。
风险与机遇并存。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我抬起头,迎上皇帝深邃的目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恍然:“皇上……提及此香,臣妾……臣妾忽然想起一事,正欲禀报皇上,却因无确凿证据,恐系妄言,未敢轻易启齿。”
“哦?何事?”皇帝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引起了兴趣。
“就在昨日,”我压低声音,确保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新晋的孙贵人,向臣妾身边人透露,言其偶然听闻,西苑太后娘娘近日所用药汤,其药香有异,似混有某种……西域香料之气,闻之令人心绪不宁。彼时臣妾只觉荒诞,太医院用药岂会混杂外域之物?故而未敢深信。如今皇上提及太医院龙涎香有缺……臣妾斗胆揣测,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我将孙贵人的信息稍作修饰,隐去纸条细节,只说“听闻”,并将自己的态度表现为最初的怀疑与现在的震惊,既提供了关键线索,又撇清了过早知情不报的嫌疑。
皇帝听完,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在龙涎香上轻轻摩挲,良久,才缓缓道:“孙贵人……朕记得,是那个殿选时‘意外’扭伤脚的江南女子?”
“正是。”我心中暗赞皇帝记性,“此女家世清白,性子似乎也怯懦。”
“怯懦之人,往往耳尖。”皇帝语气莫测,“她将此消息透露于你,是投诚,还是借刀?”
“臣妾亦在思量此事。”我坦然道,“然无论其目的为何,此消息本身,与皇上所查之事吻合,不容忽视。”
皇帝沉默片刻,眼中寒光乍现:“好一个‘药香有异’!好一个‘账实不符’!竟有人将手伸到了太医院,伸到了太后药膳之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与冷厉,“朕原以为,不过是后宫争风吃醋,搬弄是非。如今看来,有人是想要太后的命,还想将这弑母的罪名,扣在朕的头上,或是……其他什么人头上!”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
我心中一寒。皇帝看得远比我想象的更深远。下药者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陷害我“气病太后”,而是想造成太后真正的病重或死亡,从而引发更大的政治风暴!若太后薨逝,无论原因是“被婉妃气死”还是“药石罔效”,皇帝都将面临“不孝”的指责,若再有人煽风点火,甚至可能动摇国本!而若查出药中被动手脚,下药者自然难逃一死,但被栽赃者(如我)亦将万劫不复。此计之毒,可谓一石二鸟,甚至三鸟!
“皇上明鉴!”我起身跪倒,“此事关乎太后娘娘凤体,关乎皇上清誉,更关乎社稷安稳,必须彻查!臣妾恳请皇上,暗中详查太医院所有经手太后药方、药材之人,尤其是近期接触过西域贡香者!西苑庆颐堂所有伺候汤药、掌管药材的宫人,亦需严密监控!”
皇帝伸手虚扶我起身:“起来说话。朕已命暗卫秘密调查。但后宫之内,朕不便过多直接插手,以免打草惊蛇。婉妃,”他凝视着我,语气凝重,“太后那边,朕交给你。明面上,你需更加尽心侍奉汤药,关怀备至,堵住悠悠众口,示以孝道。暗地里,你要给朕盯紧西苑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德妃、乃至其他可能接触太后药饵之人!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若发现确凿证据,可先拿下,再行禀报!”
“臣妾……领旨!”我心中巨震,皇帝这是将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极大的风险。我成了皇帝在暗处调查此事的利刃,直面德妃乃至更凶险的敌人。
“此事机密,除你我之外,不得再让第三人知晓,包括端嫔。”皇帝最后叮嘱道,眼神锐利,“朕会让高德忠暗中配合你,所需人手,他可调动。”
“臣妾明白,定当谨慎行事,不负皇上重托!”我郑重承诺。
皇帝点点头,神色稍霁,将那块龙涎香重新包好,收入袖中,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他又闲话了几句家常,问及阿尔丹公主的近况,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但我心中清楚,从此刻起,我与皇帝之间,多了一条无形的、紧密而危险的纽带。
送走皇帝后,我独坐灯下,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西域香料的线索将太后病情的阴谋指向了更深处,而皇帝的密令则将我推向了漩涡的最中心。德妃、太后、甚至可能还有隐藏更深的黑手……前路布满荆棘。
挽月进来为我添茶,见我神色凝重,担忧地问:“娘娘,皇上今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我摇摇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事,只是寻常问话。挽月,从明日起,西苑太后娘娘那边的汤药饮食,你亲自带人盯着,所有药材入库、煎煮、呈送,必须全程经手,记录在案,不得有任何疏漏。”
挽月虽不解,但见我神色严肃,立刻应道:“奴婢遵命!”
夜色深沉,永和宫外一片寂静,但我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皇帝留下的龙涎香余味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提醒着我,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暗战,已经拉开了序幕。而我的战场,就在那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椒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