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张诚的死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在自家书房上吊自尽。消息传到宫里,万历皇帝震怒,责令严查。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门窗紧闭,看似自杀,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张府被东厂和锦衣卫共同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陈矩亲自坐镇,沈墨轩陪同查验。
“沈大人,你怎么看?”陈矩脸色铁青。张诚是他的副手,虽然两人有矛盾,但毕竟是司礼监的人。张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这个掌印太监脸上无光。
“不是自杀。”沈墨轩直言不讳,“勒痕不对,书房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
“太干净了。”沈墨轩指着书架,“张诚的书房,按理说应该有大量文书、密信。但你看,书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桌上的公文也收拾得很干净。一个要自杀的人,会这么从容地整理书房吗?”
陈矩点头:“有道理。而且,张诚没有理由自杀。他虽然跟冯保有牵连,但罪不至死。何况,咱家已经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过情,皇上也答应从轻发落。”
“所以是灭口。”沈墨轩道,“张诚知道太多,有人怕他落网后供出实情,所以先下手为强。”
“谁干的?”
沈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陈公公,张诚死前,可有什么异常?”
陈矩想了想:“昨天下午,张诚进宫了一趟,说是给郑贵妃请安。从长春宫出来后,脸色就不太好。咱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有些累。”
郑贵妃!又是她。
“张诚在长春宫待了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陈矩道,“出来时,郑贵妃身边的大太监王坤送他出的宫门。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咱家没听清。”
王坤。这个人在整个事件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陈公公,”沈墨轩压低声音,“张诚一死,东厂就群龙无首。接下来,谁最可能接替他?”
“按资历,应该是理刑百户孙德胜。”陈矩道,“但孙德胜能力平平,难以服众。咱家倒是想提拔另一个人。”
“谁?”
“御马监太监,张鲸。”陈矩道,“此人能力不错,对皇上也忠心。只是资历尚浅,突然提拔,恐怕有人不服。”
张鲸?沈墨轩记得这个人。三十多岁,办事干练,在御马监口碑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张鲸跟郑贵妃没什么来往。
“陈公公,”沈墨轩想了想,“张诚的死,东厂内部肯定有人知道内情。我建议,暂时不要任命新的提督,先清查内部,把可疑的人都清出去。”
“清查?怎么查?”
“从张诚的心腹开始。”沈墨轩道,“吴德已经落网,他供出了一些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陈矩点头:“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东厂那边,咱家会打招呼,让他们配合。”
“谢公公。”
两人正说着,一个东厂番子匆匆进来:“禀督主,沈大人,我们在张诚卧房的床下,发现了这个。”
是一个小木匣,上了锁。番子撬开锁,里面是一叠信,还有几本账册。
沈墨轩拿起一封信,拆开看,脸色渐渐凝重。信是“三爷”写给张诚的,内容涉及山东工坊、辽东私兵、宫中安排,甚至还有废立之事!
“陈公公,您看。”沈墨轩把信递给陈矩。
陈矩看完,手都在发抖:“这是谋逆!张诚这个狗奴才,竟敢参与这种事!”
“不止张诚。”沈墨轩又拿起几封信,“郑贵妃、王坤、赵志皋、赵世卿……都牵涉其中。这是一个庞大的阴谋。”
“沈大人,这些证据,必须立刻呈报皇上!”
“不。”沈墨轩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我们一个都动不了。”沈墨轩道,“郑贵妃是皇上宠妃,没有铁证,皇上不会信。赵志皋是礼部侍郎,朝廷重臣,单凭几封信,定不了他的罪。赵世卿行踪不定,抓不到人。王坤在宫里,有郑贵妃庇护,我们也动不了。”
陈矩急了:“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祸乱朝纲?”
“当然不是。”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们要等,等他们自己跳出来。”
“等?”
“对。”沈墨轩道,“张诚一死,‘三爷’一定会加快行动。十天后山东那批货到京,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们要在那时,人赃并获,一网打尽。”
陈矩想了想:“你有把握?”
“有七成。”沈墨轩道,“但需要陈公公帮忙。”
“怎么帮?”
“第一,控制宫里。”沈墨轩道,“特别是长春宫,要严密监视王坤的一举一动。但不要打草惊蛇,只是监视。”
“这个容易。”陈矩道,“咱家安排几个可靠的人去办。”
“第二,稳住东厂。”沈墨轩道,“张诚死了,东厂人心浮动。‘三爷’可能会趁机安插人手,或者收买人心。陈公公要稳住局面,不能让东厂乱。”
“咱家明白。”
“第三,”沈墨轩顿了顿,“请陈公公暗中调查一个人。”
“谁?”
“张鲸。”沈墨轩道,“如果可能,我想让他接手东厂。但前提是,他必须可靠。”
陈矩点头:“好,咱家去查。”
离开张府,已是亥时。沈墨轩骑马回北镇抚司,途中经过大悲寺,特意绕道去看了一眼。
仓库那边很安静,门口有两个人在放哨,但都是生面孔,不是锦衣卫的人。看来赵志皋很谨慎,换了看守。
沈墨轩没有停留,很快离开。回到北镇抚司时,陆炳和赵虎已经在等他了。
“大人,赵志皋那边有动静。”陆炳禀报。
“什么动静?”
“半个时辰前,赵志皋从后门出府,去了城西的一处宅子。”陆炳道,“那宅子很偏僻,我们的人跟到附近,不敢太近,怕被发现。”
“宅子里有什么人?”
“不清楚。”陆炳道,“但赵志皋进去后,宅子里亮起了灯。我们的人在外面守了一炷香时间,看到又有两个人进去。”
“什么人?”
“都蒙着面,看不清脸。”陆炳道,“但其中一个人,身材很高大,走路姿势像是军人。”
军人?难道是辽东私兵的头目?
“赵志皋什么时候出来的?”
“还没出来。”陆炳道,“我们的人还在盯着。”
沈墨轩沉思片刻:“继续盯着,但不要惊动他们。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出来后去哪。”
“是。”
“赵虎,”沈墨轩转向他,“仓库那边怎么样?”
“下午运进去五个大箱子,很重,需要四个人抬。”赵虎道,“晚上又有两辆马车进去,卸下一些麻袋,不知道装的什么。”
“可能是火药。”沈墨轩道,“山东工坊能造火铳,肯定也需要火药。那些麻袋里,可能是硝石、硫磺。”
“那我们要不要……”
“暂时不要。”沈墨轩道,“等山东那批货到了,再一起动手。”
“可是大人,万一他们提前行动怎么办?”
“不会。”沈墨轩摇头,“山东那批货是关键,没有那些兵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正说着,林峰匆匆进来:“大人,宫里传来消息。”
“说。”
“长春宫那边,王坤今晚子时要出宫。”林峰低声道,“陈公公安排的人听到王坤跟一个小太监说,子时从西华门走,去城西见一个人。”
子时出宫?见谁?
“知道见谁吗?”
“不清楚。”林峰摇头,“但王坤很小心,让那个小太监准备便服,不要惊动任何人。”
沈墨轩看了看天色,现在是亥时三刻,离子时还有一刻钟。
“陆大人,你带人去西华门外埋伏。”沈墨轩道,“看王坤出宫后去哪,跟什么人见面。记住,只是跟踪,不要动手。”
“是!”
陆炳带人去了。沈墨轩独自坐在签押房里,脑中快速思考。
王坤深夜出宫,肯定是去见“三爷”的人。可能是赵志皋,可能是赵世卿,也可能是其他人。
如果今晚能抓到他们见面的证据,就能顺藤摸瓜,揪出整个网络。
但他有种预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三爷”那么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暴露。
果然,子时三刻,陆炳回来了,脸色难看。
“大人,跟丢了。”
“怎么回事?”
“王坤确实出了西华门,穿着便服,一个人。”陆炳道,“我们的人跟在后面,但走到鼓楼大街时,突然出现一群人,把路堵住了。等我们的人挤过去,王坤已经不见了。”
“什么人堵路?”
“看起来像是喝醉的酒客,吵吵嚷嚷,堵在路中间。”陆炳道,“但我们觉得,那些人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掩护王坤。”
“然后呢?”
“我们的人在附近搜了一圈,没找到王坤。”陆炳道,“不过,在一条小巷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一块玉佩,是太监常用的那种,上面刻着一个“坤”字。
“是王坤的玉佩。”沈墨轩接过,“怎么找到的?”
“掉在巷子里的。”陆炳道,“巷子很窄,我们进去时,玉佩就在地上。看样子,是匆忙中掉落的。”
匆忙中掉落?王坤在躲什么?还是有人抢了他的玉佩?
“巷子里有打斗痕迹吗?”
“没有。”陆炳摇头,“但巷子尽头是一堵墙,墙不高,可以翻过去。墙那边是民宅区,四通八达,很难追踪。”
看来王坤是故意甩掉跟踪的人。
“大人,”林峰道,“王坤这么小心,肯定有鬼。我们要不要加强监视?”
“要。”沈墨轩道,“但从明天开始,所有监视都撤掉。”
“撤掉?”众人都是一愣。
“对,撤掉。”沈墨轩道,“‘三爷’已经察觉我们在监视他,所以才会这么谨慎。再监视下去,只会打草惊蛇。不如撤掉,让他们放松警惕。”
“那万一他们趁机行动”
“不会。”沈墨轩道,“山东那批货还没到,他们不会提前行动。我们撤掉监视,反而会让他们以为我们放弃了,或者被张诚的死分散了注意力。”
陆炳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欲擒故纵?”
“对。”沈墨轩点头,“让他们放松警惕,等山东那批货到了,再一网打尽。”
“那这十天我们做什么?”
“两件事。”沈墨轩道,“第一,整顿锦衣卫。张诚能轻易灭口,说明我们内部有漏洞。这十天,要清查一遍,把可疑的人都清出去。”
“第二件呢?”
“第二,”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赵世卿。”
众人都吃了一惊。
“大人,这太危险了!”赵虎道,“赵世卿是‘三爷’的钱袋子,身边肯定有高手保护。您去见他,万一……”
“不会有万一。”沈墨轩道,“我要见的,不是现在的赵世卿,而是过去的赵世卿。”
“什么意思?”
沈墨轩没有解释,只是道:“你们按计划行事。陆大人,锦衣卫的清查交给你。赵虎,你继续盯着仓库,但不要靠太近。林峰,你跟我去办一件事。”
“是!”
众人分头行动。沈墨轩回到房间,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厚厚一沓卷宗。
这些都是冯保案的卷宗,他之前看过很多遍,但有些细节,他可能忽略了。
赵世卿,扬州盐商,江南巨富。冯保的重要合作伙伴,但冯保倒台后,赵世卿却能全身而退,只是损失了一些钱财。
为什么?
因为赵世卿不止冯保一个靠山。他在朝中,在宫里,都有关系。
这些关系,卷宗里可能有记录。
沈墨轩一份份翻阅,终于,在一份口供里,找到了线索。
那是冯保的一个账房先生的口供,提到赵世卿每年都会给“那位大人”送一笔钱,数额巨大,但从不直接送,而是通过钱庄转账。
“那位大人”是谁?账房先生不知道,只说冯保提过一句,是“宫里的大人物,能通天”。
宫里的大人物,能通天。
除了司礼监掌印,还有谁?
但陈矩显然不是。如果是陈矩,冯保不会用那种语气。
那会是谁?
沈墨轩突然想起一个人,已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前任,黄锦。
黄锦是嘉靖朝的大太监,权倾一时,隆庆皇帝登基后,他逐渐失势,最后病逝。但他在宫中的势力,可能没有完全清除。
难道“三爷”是黄锦的余党?或者,是黄锦的干儿子、门生?
有可能。黄锦是南方人,说话带口音。他信佛,身上有檀香味。他左手小指……沈墨轩不确定,需要查证。
但黄锦已经死了,他的余党还能有这么大能量?
除非,余党跟朝中势力勾结,形成了新的集团。
赵志皋是赵贞吉的侄子,赵贞吉是黄锦的门生。这样,就联系上了。
黄锦的余党,赵贞吉的门生,郑贵妃的外戚,江南的商人,辽东的边将……这些势力结合在一起,确实能掀起大风浪。
沈墨轩感到一阵寒意。这个阴谋,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广。
要破这个局,必须找到最关键的一环,那个隐藏在深处的“三爷”。
他到底是谁?
沈墨轩合上卷宗,走到窗前。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但他知道,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汹涌。
十天。
还有十天。
他必须在这十天内,找到答案。
否则,一切就都晚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这一天,可能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沈墨轩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管前路多难,他都要走下去。
因为他是沈墨轩。
锦衣卫指挥使。
皇上的刀。
这把刀,必须锋利,必须准确。
必须斩断一切阴谋,还朝廷一个清明。
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
而他的眼神,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