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二月中,惊蛰。
节气已至,春雷未响,金陵城却被一股更沉重、更压抑的“雷云”所笼罩。表面上的平静持续到了第五日,但无论是行宫内的皇帝,市井中的厂卫暗探,还是秦淮密室里的阴谋家,亦或是惶恐不安的普通百姓,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已经浓烈到了极点。
这五日里,太子朱慈烺主导的吏治清查雷厉风行,又有数名官员落马,其中包括一位与豪商沈家往来密切的户部郎中。朝廷安抚漕工、盐丁的款项部分到位,虽然未能完全平息怨气,但也让最激烈的情绪稍有缓和。格物院的《天象释疑》小册子仍在发放,信者虽有,但更多人将信将疑,或干脆嗤之以鼻。
暗地里,厂卫的监控网收得更紧。几个试图与城外漕帮秘密接头的江南势力中层人物,在行动时被“恰好”巡逻的兵马司官兵撞破,以“形迹可疑”为由带走讯问,虽未深究,却打断了关键的联络。试图向沿海和西北传递“邀请”的信使,也在半途被不明身份的快骑“劫掠”,人货两失,杳无音信。江南势力感觉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行动处处受制,却又抓不到朝廷切实的把柄,焦躁与不安在核心圈子里蔓延。
他们决定不再等待,提前发动。
第六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金陵城西,靠近长江码头和漕粮仓库的区域的阴暗街巷里,开始聚集起越来越多沉默的人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黝黑,手中握着扁担、铁钎、木棍等简陋武器,眼神里混杂着茫然、愤怒与一丝被鼓动起来的狂热。他们是受漕帮把头煽动而来的漕工、脚夫,以及部分闻风加入的城市贫民,人数约有两千之众。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黎明时分,以“请求朝廷减免漕捐、提高工钱”为名,先冲击漕运衙门和码头官仓,制造混乱,吸引官府注意力。然后,另一股由盐丁和少数被买通的城门守卒内应组成的队伍,将趁乱在城中多处放火,并试图冲击相对空虚的皇城(南京皇宫)外围,制造更大的恐慌和“民变”声势。最终目的,是迫使皇帝在“汹汹民意”和“遍地烽火”面前低头,至少做出暂停部分新政的承诺。
然而,他们刚刚聚集起来,还没来得及展开队形,异变陡生!
四周原本寂静的街巷屋顶、墙头阴影处,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映照下,是密密麻麻的、盔甲鲜明、刀出鞘弓上弦的京营精锐士兵!他们如同神兵天降,早已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奉旨平乱!放下武器,跪地免死!”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夜空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聚集的人群瞬间大乱!他们只是被煽动来的苦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面对如林刀枪和肃杀军阵,大部分人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武器”叮当落地,乱哄哄地跪倒一片,哭喊求饶声四起。少数悍勇之徒或心怀鬼胎的头目还想鼓动反抗或逃跑,立刻被黑暗中射出的精准弩箭射翻,或被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士兵按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中其他几处预定的纵火点和内应埋伏处,也遭到了早有准备的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同步清剿。企图放火者被当场擒获,私通的内应被揪出,尚未点燃的火油柴草被悉数收缴。一场精心策划、意图震动金陵的“民变”,在尚未真正开始之前,便被以雷霆万钧之势,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秦淮河畔那座幽静的园林,此刻已被大队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团团包围。沈文康、赵德海、周廷玉等核心人物,在睡梦中被破门而入的番子粗暴拖起,套上枷锁。面对如山的铁证——密室偷听的记录、往来密信、与漕帮头目、外部势力的联络凭证——几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再无往日半分从容。他们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皇帝的监视之下,所谓的密谋,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滑稽戏。
“陛下有旨:沈文康、赵德海、周廷玉……等人,勾结匪类,煽动民变,图谋不轨,私通外寇,证据确凿,罪同谋逆!即刻押赴诏狱,严加审讯,择日宣判!”骆养性冷冰冰地宣读了皇帝口谕。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金陵城墙时,城中最大的动荡已然平息。街道上恢复了秩序,只是巡逻的兵丁比往日多了数倍。被捕的乱民头目和阴谋家被押走,普通参与者在被训诫登记后释放。一场可能席卷江南的祸乱,被消弭于无形。
消息传到行宫,朱慈烺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对父皇的算无遗策和果断狠辣敬佩不已。然而,当他去向父皇禀报时,却发现朱由校并未像他想象中那样如释重负,反而站在殿外廊下,眉头紧锁地望着东方天空,手中紧握着那枚格物院的玉坠——玉坠此刻正散发着明显的、几乎有些烫手的温热!
“父皇,作乱首恶已擒,余党正在清剿,金陵已安。”朱慈烺上前禀报。
朱由校“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收回,反而更加凝重:“烺儿,你看那天边。”
朱慈烺顺着他所指望去。此刻天已大亮,但东南方的天际,却萦绕着一层极其稀薄、仿佛透明却又真实存在的、泛着诡异淡紫色和暗红色的“霞光”!那绝非朝霞应有的色彩,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极高远的空中燃烧或折射形成的异象!而且,空气中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来自极远处,又仿佛来自脚下大地,令人心头发闷。
“钦天监和格物院刚送来的急报。”朱由校将一份奏报递给朱慈烺,“南天极脉冲信号强度,在过去两个时辰内,呈指数级飙升!已达到并超过了模型预测的‘触发阈值’!全球监测网记录到强烈的、同步的能量潮汐波动!而金陵坐标点的能量聚焦倒计时……模型最终修正为——今日午时前后!”
今日午时!就在几个时辰之后!
朱慈烺手一抖,奏报几乎拿捏不住。他这才明白,父皇为何对平息内乱并无太多喜色。与即将到来的、来自星空的未知巨变相比,江南这些蠹虫的闹腾,简直微不足道!
“父皇,这能量聚焦……究竟会怎样?”朱慈烺声音干涩。
“不知道。”朱由校的回答异常简洁,“可能是无声无息,也可能……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格物院推测,最坏的情况下,聚焦点中心可能形成短暂但极强的能量奇点,引发局部空间扭曲、物质湮灭或无法预测的物理效应。”
他转过身,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烺儿,你怕吗?”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儿臣……怕。但儿臣更怕无所作为,坐视灾殃降临。父皇,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朱由校苦笑一声,“面对这种层级的力量,凡人能做的应对极其有限。朕已下令,以紫金山孝陵区域为中心,方圆十里内所有人员,必须在巳时前全部撤离。驻军在外围设立封锁线,格物院的研究员携带仪器在更外围监测。我们能做的,只有观察,记录,以及……祈祷。”
这是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即便他贵为皇帝,手握百万雄兵,面对这种源自星辰法则的伟力,依然如同蝼蚁仰望山岳。
时间在紧张与压抑中一点点流逝。金陵城内的百姓虽不知具体,却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纷纷闭门不出。军队的调动和人员的撤离在高效而隐秘地进行。
巳时三刻,紫金山区域已净空,只剩下呼啸的山风和越来越明显的、弥漫在空气中的低沉嗡鸣与静电噼啪声。天空中的异色“霞光”愈发浓重,几乎笼罩了半个天穹,连太阳都变得黯淡昏黄。
行宫高台上,朱由校、朱慈烺,以及李文博等少数核心人员,远远眺望着紫金山方向。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午时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刺目的强光。
众人只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极其轻微地、绵长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巨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接着,紫金山上空,那片异色“霞光”最浓重的中心点,空气如同水波般剧烈地荡漾、扭曲起来!一个极其模糊、不断变幻形状的、仿佛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漩涡”或“门户”的虚影,在天空中一闪而逝!持续时间不到一息!
就在那虚影出现的刹那,所有人——无论距离远近——都感到一阵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眩晕与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从周围环境中被“扫描”或“共振”而过!朱由校怀中的玉坠,更是瞬间变得滚烫,然后“啪”的一声轻响,表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与此同时,设置在紫金山外围各处的格物院监测仪器,记录到了短暂却极其恐怖的数据峰值:局部重力异常、空间曲率畸变、多种未知的高能粒子流爆发……所有数据都在那不到一息的时间内冲到了仪器的极限,然后迅速回落。
天空中的异色“霞光”开始快速消散,低沉的嗡鸣声也渐渐平息。不过半盏茶功夫,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阳光重新变得明亮,天空湛蓝如洗,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臭氧味和每个人心头那难以磨灭的惊悸,证明着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并非幻觉。
“结……结束了?”朱慈烺声音沙哑,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李文博脸色惨白,看着手中刚刚接收到的、来自各处监测点的初步数据汇总,声音颤抖:“能量聚焦……结束了。峰值持续时间为……零点三息。聚焦中心半径五百米内,未观测到明显物理破坏。但……所有监测仪器都记录到了强烈的、结构复杂的‘信息残留’辐射,其编码方式……与南天极脉冲、云南、西域、南海的能量特征,完全同源!而且,根据辐射衰减模型反推,在聚焦瞬间,有极其微量的‘信息’或‘能量印记’,被反向注入了……注入了孝陵所在的地层深处,以及……”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朱由校和朱慈烺:“以及……所有在聚焦影响范围内的人体生物场中。尤其是……陛下与殿下,您二位身上的‘印记’反应,最为明显。”
朱由校心中一沉。被“标记”了?这星骸网络,在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聚焦”中,到底做了什么?是完成了某种“扫描”或“登记”?还是埋下了什么未知的“种子”?
“对身体……有何影响?”他沉声问。
“目前……尚未检测到明显生理异常。”李文博摇头,“但这种‘印记’的本质和长期效应……臣等一无所知。”
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惧。
星骸网络的“协同响应”,以这样一种看似“温和”却细思极恐的方式,完成了其第一阶段。它向地球,向大明,尤其是向金陵,向大明的皇帝和太子,清晰地展示了它的存在与能力。没有毁灭,却留下了更深的不安与谜团。
当日下午,金陵城内关于昨夜“平定乱党”和今日“天现异象”的消息交织传播,官方给出了“剿匪成功”和“罕见光学现象”的解释,真假混杂,人心惶惶,但至少表面秩序已然恢复。
行宫书房内,朱由校看着窗外恢复平静的天空,对侍立在侧的朱慈烺缓缓道:“烺儿,江南之乱已平,然其遗毒需深挖根治,新政推行,更需坚定不移。此事,朕交予你全权处置。南京六部及南直隶官员,该撤的撤,该换的换。涉案豪商,抄家没产,以充国用,部分用于补偿受害百姓及推进惠民之政。士林舆论,需善加引导,格物之学,当大力宣扬。”
朱慈烺肃然领命:“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肃清江南,推行新政,不负父皇重托。”
“至于那星空之事……”朱由校目光变得幽深,“非你眼下所能虑及。朕自会与格物院全力应对。你只需记住,稳住朝局,富国强兵,使大明内部铁板一块,才是应对一切外患之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决绝:“朕可能……需要将更多精力,投向那些星辰之秘了。这朝堂政事,天下万民,以后便要你多担待一些。”
朱慈烺心头一震,抬头看向父皇,只见其鬓角似乎又添了几丝霜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和深邃,仿佛承载着整个星空的重量。他明白了父皇的言外之意——皇帝的目光,将更多地投向那深邃而危险的宇宙,而治理国家的重任,将逐步转移到他的肩上。
“儿臣……必不负父皇,不负江山社稷!”朱慈烺跪地,郑重叩首。
数日后,金陵事变处理初步尘埃落定。主要案犯被押解进京,江南官场经历一场不大不小的清洗,一批年轻干练、支持新政的官员被提拔上来。朝廷颁布了一系列细化新政、惠及商民的新条例,江南局势在强力震荡后,开始朝着皇帝设定的方向缓慢转变。
皇帝銮驾启程返京。离去时,金陵百姓跪送,眼神复杂。朱慈烺奉旨暂留南京,坐镇处理善后,并全面主持南直隶新政深化事宜。这是他作为储君,第一次独立担当如此重任。
回京路上,朱由校收到了李文博的最新分析报告。报告指出,南天极脉冲信号在完成“聚焦”后,强度回落至一个较高的平台期,但新的、更加复杂的调制正在加载。云南、西域、南海三个节点的能量活跃度,在“聚焦”后均有不同程度提升,尤其是西域节点,其能量背景值已达到一个新的危险水平。而格物院对“聚焦”时捕获的“信息残留”的破译工作,进展极其缓慢,但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极其基础的符号组合,被初步解读为——“识别完成,纳入观察序列,第一阶段协议就绪”。
“观察序列……协议就绪……”朱由校合上报告,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原野。
星骸网络已经完成了对地球(至少是部分区域)的“识别”,并将大明,将他这位皇帝,正式纳入了其“观察”甚至某种“互动协议”的范围。下一步,它会做什么?开启“第二阶段”?所谓的“协议”又是什么?
他没有答案。但他知道,大明与星骸的博弈,才刚刚进入一个更加直接、也更加凶险的新阶段。而他,必须争分夺秒,在对方下一次行动之前,让帝国变得更加强大,并尽可能理解那星空背后的规则。
回到京师,朱由校将更多政务交由太子朱慈烺(通过奏报和信使)处理,自己则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对星骸网络的秘密研究与应对部署之中。格物院的地位和资源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开始秘密招募和培养具有特殊数学、物理天赋的“童子军”。对云南、南海的监控加强,对西域的探索虽暂缓,但情报搜集从未停止。一幅更加宏大、也更加隐秘的对抗星骸的蓝图,在皇帝心中缓缓铺开。
朝堂之上,太子监国理政的风格逐渐显现,他延续了父皇的强硬对新政的态度,但在具体手段上更注重律法和程序,试图在变革与稳定之间找到新的平衡。东林党的影响力因刘宗周失势(被皇帝以“年老昏聩,门客不法”为由令其致仕)而受到削弱,但新的政见分歧和权力角逐又在酝酿。帝国的车轮,在皇帝的星空战略和太子的文治理政双轨驱动下,继续向着未知的未来滚滚前行。
第五卷【文明暗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