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台的青铜巨鼎燃着香木,青烟笔直如柱。伯嚭紫袍金冠,立于高台,笑声刺耳。我扣住连弩扳机,指尖触到墨离打磨的青铜齿轮,冰冷而驯顺。“风急折莲茎……”范蠡改词的婚歌在脑中炸响。来不及了。机括扳动,齿轮嘶吼如濒死困兽。
会盟台依山面水,白石垒砌,高逾三丈。台上旌旗招展,吴越玄鸟旗与越国蛇纹旗并列,在灼热的南风中猎猎作响。巨大的青铜鼎矗立台心,鼎腹兽面狰狞,鼎中名贵香木焚烧正炽,青烟笔直升腾,弥散开浓郁的、近乎窒息的香气。台下,两国甲士如林,戈矛如霜,沉默地对峙着,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燕青伏在东侧望楼的阴影里,粗麻布紧裹全身,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望楼由巨木搭建,位于会盟台侧后方,位置绝佳,透过木板的缝隙,能将台上情形尽收眼底。他怀中,那具冰冷的连弩已稳稳架在望楼地板的凹槽内,三道箭槽死死锁定着高台之上、青铜鼎旁那个身着华贵紫袍的身影——伯嚭!
伯嚭满面红光,正与越国使臣——实为范蠡心腹——高声谈笑,宽大的袍袖随着他夸张的手势舞动,腰间那块越式水波玉饰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他肥胖的手指不时抚过颌下精心梳理的长须,志得意满之态溢于言表。勾践一身简朴的葛麻深衣,谦卑地侍立其后,低眉顺眼,如同一个真正的仆臣。唯有偶尔抬起的眼帘下,那深藏不露的寒光,如毒蛇吐信。
“时辰到——!歃血为盟——!”
司礼官高亢的唱喏穿透沉闷的空气。沉重的青铜酒爵被捧上,盛满殷红如血的酒浆。
就是此刻!
燕青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滔天恨意彻底焚尽!祖父倒下的血泊、老黄断气的哀歌、阿卯扭曲的小小尸体、墨离油灯下专注打磨齿轮的侧影……所有画面轰然汇聚,化作扳机上灌注全身之力的一扣!
他右手食指狠狠压下连弩扳机下方那个冰冷的青铜凸起!
“嘎嘣——!!!”
一声绝非正常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爆裂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从弩身内部炸开!伴随着这刺耳的噪音,弩身剧震!燕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冲力狠狠撞在肩窝,震得他双臂发麻,几乎脱手!
弩臂前端下方,那三道冰冷的箭槽纹丝未动!预想中三道撕裂空气的灰影并未出现!
“怎么回事?!”燕青目眦尽裂,心脏瞬间沉入冰窟!他猛地低头,只见弩身后部两组原本精妙咬合的青铜齿轮,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扭绞过!其中一组齿轮的边缘齿牙崩裂、扭曲变形,死死卡住了另一组!几块碎裂的青铜碎片从齿轮咬合处迸射出来!那根坚韧的竹丝复合弦,因巨大的蓄力瞬间失去束缚,如同狂舞的毒蛇,在弩臂上疯狂抽打,发出“啪啪”的爆响!三支蓄势待发的硬木短箭,被这失控的弦力震得从箭槽中跳脱出来,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地板上!
连弩,废了!
几乎在连弩炸裂的同一瞬间!
“轰隆——!!!”
会盟台西侧边缘,靠近伯嚭席位后方七步之地,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大片铺着锦席的白石地面猛地向下塌陷!烟尘混合着碎石冲天而起!正是墨离精心布置的“三重塌板”第一重启动的位置!
“有埋伏——!”吴越护卫的惊吼声如同炸雷!
台上台下瞬间大乱!宾客惊惶四散,杯盘狼藉!甲士们本能地拔剑挺戈,互相戒备,场面一片混乱!
然而,预想中的“一陷引三崩”并未发生!只有最初那一处塌陷,形成一个孤零零的、丈许见方的深坑!坑底,几根闪烁着幽蓝毒光的竹刺孤零零地指向天空,如同被拔掉毒牙的死蛇!第二重、第三重塌板纹丝不动!深埋地下的“九宫竹刺阵”,更是毫无动静!
“竹刺……卡死了!”燕青脑中一片空白,范蠡那改词的婚歌如同魔咒般回荡——“风急折莲茎”!他分明早已做了手脚!深埋地下的竹刺,定是被暗中灌入的泥浆或某种粘稠之物死死裹住,根本无法弹出!
“护驾!护驾!”伯嚭的尖叫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被几名忠心护卫死死围在中间,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得意的红光被死灰般的恐惧取代,目光惊骇地扫视着混乱的四周。
“在那里!”混乱中,一个极其冷静、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响起!是范蠡!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勾践身后,宽大的素袍在混乱中纤尘不染,手指精准如刀,笔直地指向东侧望楼!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
“抓住刺客!”护卫统领顺着范蠡所指,厉声咆哮!大队甲士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挺着长戈,潮水般涌向东侧望楼!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震耳欲聋!
望楼唯一的木梯被瞬间封锁!沉重的撞木开始轰击望楼底层的木门!木屑纷飞!
燕青绝望地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弩箭和那具扭曲崩坏的连弩,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熄灭。功败垂成!机关算尽,反入彀中!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备用的青铜短剑,准备做困兽之斗!
就在这绝境之际!
“哗啦!”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望楼顶层的木板被一股巨力猛地掀开!
墨离!
他如同神兵天降,竟从望楼外侧徒手攀援而上!粗麻短褐被木刺刮破,露出底下虬结的肌肉和道道血痕。他手中紧握着那具巨大的风筝骨架,布翼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走!”墨离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把抓住燕青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将他猛地推向望楼后方那陡峭的山壁方向!同时,他竟将手中巨大的风筝骨架,朝着下方蜂拥而至的甲士狠狠掷了下去!
沉重的竹骨布翼带着风声呼啸砸落,虽无杀伤力,却成功阻挡了下方甲士一瞬的视线和冲击!
“墨离!”燕青嘶吼,想抓住他。
“快走!”墨离猛地将他向外一推!力道之大,让燕青踉跄着扑向山壁边缘!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强劲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钉入墨离宽厚的后背!血花瞬间在他粗麻短褐上洇开!
墨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但他竟硬生生站住,如同一座不倒的山岳,横亘在燕青与追兵之间!他猛地回头,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决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最后一次深深看了燕青一眼,目光复杂,有期许,有遗憾,最终化为一片看透生死的澄澈。他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口型分明是——“兼爱……”
随即,他张开双臂,如同拥抱那无形的“义”,朝着下方汹涌扑来的甲士,纵身一跃!
“墨离——!!!”燕青的嘶吼撕心裂肺!
墨离沉重的身躯狠狠砸入甲士群中,激起一片惊呼和混乱!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燕青争取了最后一线生机!
燕青眼中血泪迸流!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山壁上垂下的坚韧藤蔓,如同受伤的孤狼,朝着陡峭的山壁下方亡命攀爬!身后,是甲士的怒吼、兵刃的铿锵,以及墨离被拖拽擒拿时沉重的闷哼!
他不敢回头,只是疯狂地向下滑落!尖锐的岩石和荆棘撕扯着他的皮肉,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墨离纵身一跃的身影和那无声的“兼爱”!
终于滚落到山脚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燕青剧烈喘息,浑身浴血。他挣扎着抬头,望向高耸的会盟台方向。
台上的混乱似乎已被控制。甲士们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高大而浑身浴血的身影,走向台中央那片开阔之地——正是墨离!他被数条粗大的牛筋索死死捆缚,粗麻短褐已被鲜血浸透,破裂不堪,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箭创和拖拽的伤痕。但他依旧昂着头,黧黑的脸上毫无惧色,沉静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车裂——!!!”伯嚭惊魂稍定,随即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怒咆哮,声音因恐惧和报复的快意而扭曲变调,“将此逆贼,处以车裂极刑!以儆效尤!”
沉重的战鼓被擂响,咚!咚!咚!如同敲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五匹披着黑色马衣的雄健战马被牵上台,马身套上了特制的皮索。皮索的另一端,牢牢系在墨离的脖颈和四肢之上!
台下,无数围观的吴越军民被驱赶至此,黑压压一片。有人惊恐闭目,有人麻木观望,更有人因这血腥的刺激而隐隐兴奋。就在行刑号令官即将挥下令旗的刹那!被捆缚的墨离猛地昂起头颅,黧黑的脸因剧痛和某种超越痛苦的情绪而扭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随即引吭高歌,声音嘶哑却穿云裂石,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操吴戈兮披犀甲(手持吴戈啊身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车轮交错啊短兵相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旌旗蔽日啊敌兵如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箭矢交坠啊将士争先)。
天时怼兮威灵怒(天时不利啊神灵震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严酷杀戮啊弃尸荒原)。
出不入兮往不反(出征不回啊一去不返),
魂魄毅兮为鬼雄(魂魄刚毅啊化为鬼雄)……”
这是楚地的《国殇》,悼念阵亡将士的悲歌!此刻却在这异国的行刑场上响起,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歌声低沉而雄浑,仿佛无数亡魂在齐声呐喊,在悲愤质问这无情的乱世!
歌声中,行刑的号令官狠狠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驾——!”五名驭手同时厉声叱喝,手中皮鞭狠狠抽下!
五匹战马吃痛,发出凄厉的嘶鸣,猛地发力,朝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狂奔!
令人毛骨悚然的筋肉骨骼撕裂声清晰传来!
墨离那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在五股狂暴力量的撕扯下,瞬间四分五裂!热血如同怒放的红莲,泼洒在会盟台冰冷的白石地面上,触目惊心!一颗头颅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最终滚落尘埃。那双至死都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在失去光泽的最后一瞬,似乎仍望向天空,望向那早已不见踪影的风筝曾经翱翔的方向……
“不——!!!”灌木丛中,燕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手背,鲜血直流,却压不住那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无声的惨嚎!他双目赤红,泪水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墨离!那个教他机关、教他“兼爱非攻”、最终为他挡下弩箭、用生命为他开辟生路的墨者!就这样在他眼前被活生生撕裂!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燕青的胳膊!
湘灵!
她不知何时已潜行至此,脸上依旧蒙着素纱,但露出的那双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她甚至来不及看燕青一眼,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灌木丛中拖起,朝着更加幽深的山林深处亡命狂奔!
“放开我!”燕青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挣扎,目光死死黏在会盟台上那滩刺目的猩红上。
“想死吗?!”湘灵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冰冷,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厉色,“走!”她猛地发力,几乎是拖着神志濒临崩溃的燕青,没入了莽莽苍苍的山林阴影之中。
身后,会盟台上,伯嚭在护卫簇拥下,心有余悸地擦拭着额头的冷汗,目光怨毒地扫过墨离的残躯和散落的肢体。范蠡依旧平静地立于勾践身后,仿佛眼前这血腥一幕与他毫无干系,只有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悲怆的《国殇》仍在低徊:
“……带长剑兮挟秦弓(身佩长剑啊手持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身首分离啊心志不屈)。
诚既勇兮又以武(确实勇敢啊又显威猛),
终刚强兮不可凌(始终刚强啊不可欺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身躯虽死啊精神永存),
子魂魄兮为鬼雄(魂魄刚毅啊化为鬼雄)!”
歌声如泣如诉,如同招魂的幡,在姑苏城外的荒野上飘荡,缠绕着那具被撕裂的躯体,缠绕着山林中两个亡命狂奔的孤魂。燕青踉跄着,墨离纵身一跃的身影、齿轮崩碎的刺耳声响、血肉撕裂的恐怖声音、还有那沉静如水的最后一眼……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墨离的血,比祖父的、老黄的、阿卯的更加滚烫,更加沉重。它浇灌的,不是复仇的烈焰,而是一片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绝望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