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书房暖阁,地龙烧得极旺,金砖地面蒸腾着燥热,空气里沉水香的馥郁混着纸张陈墨的气息,黏稠得让人窒息。窗外是腊月阴沉的暮色,室内却灯火通明,烛影在满壁书架上投下摇曳的、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赵世铭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身上簇新的仙鹤补子常服浆洗得挺括,却衬得他脸色愈发灰败。案头堆着待批的公文,笔架上悬着上好的狼毫,他却视若无睹。自那日书房失态,小蝶唱罢《思凡》被关柴房,再到撷芳轩那场蹊跷的“意外”,睿亲王福晋那块莫名破损的丝帕……桩桩件件,如同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张妈闪烁的眼神,夫人那看似平静却暗藏风暴的凤目,都让他如芒在背。那支旧金簪冰凉的触感,仿佛还烙在掌心。
“老爷……”管家赵全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低柔,“小蝶姑娘……带来了。”
赵世铭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他挥了挥手,示意放人进来。
门无声地开了。小蝶低着头,脚步极轻地挪了进来,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叶子。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袄裙,脸上脂粉未施,只唇上点了一抹极淡的胭脂,衬得脸色苍白如雪。额角靠近鬓发处,有一小块不甚明显的青紫,是昨夜柴房地上冻的。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不安的阴影,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一丝布料,指节用力到泛白。暖阁里燥热的地气和沉水香的浓郁,让她有些眩晕,残音班冰窟般的寒意和柴房的霉味似乎还附着在骨缝里。
“抬起头来。”赵世铭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强装的威严,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在小蝶脸上,试图从她低眉顺眼的姿态里,挖掘出那令他恐惧的“相似”。
小蝶依言,缓缓抬起脸。灯光清晰地映照出她清秀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带着惊惶过后的余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受惊的小鹿。那眼神里,没有柳含烟当年的烈火骄阳,没有刻骨的怨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赵世铭紧绷的心弦,似乎不易察觉地松了一丝。不是她……至少,眼神不像。
“昨夜……撷芳轩之事,”赵世铭清了清喉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惊扰贵人,夫人震怒。你可知罪?” 他盯着她的眼睛,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狡黠或怨恨。
小蝶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认命:“奴婢……奴婢该死。是奴婢毛手毛脚,扫了夫人和贵人的兴……任凭老爷夫人责罚……” 她再次深深低下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赵世铭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恐惧,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更深的涟漪。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无形的东西:“罢了……夫人念你年纪小,又是初犯……罚你在此,为本官……清唱一曲。就唱……《游园惊梦》吧。”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他要再听一次!听那“似水流年”!他要亲眼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声音,在这私密的空间里,剥开所有伪装,彻底确认——这究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还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小蝶的心,在听到“游园惊梦”四个字时,猛地一沉!如同被投入了冰窖的最底层!柳含烟那嘶哑如刮骨的指令,瞬间在脑中炸响:“唱!唱到他魂飞魄散!唱到他肝胆俱裂!唱出你的恨!唱出我的冤!” 恨?她的恨在哪里?是对眼前这个道貌岸然、毁掉师父一生的男人?还是对将她当作复仇利刃、推入这龙潭虎穴的师父?抑或是对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她只觉得累。彻骨的累。徽班后台那蒸腾的汗与力,陈四喜那句“戏是活的”,昨夜柴房黑暗中攥着救命陶片的绝望挣扎……与眼前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双审视探究的眼睛、那深埋心底的指令疯狂撕扯。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暖阁燥热的空气灼烧着肺腑。
没有丝竹,没有锣鼓。空旷的暖阁里,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和地龙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作衬。小蝶退开几步,站定。没有戏台,没有水袖,她只是微微垂首,双手自然交叠于腹前,摆出了一个闺门旦最基础的站姿——玉兰初绽。
朱唇轻启,水磨腔那特有的、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的调子,在沉寂的暖阁里幽幽响起: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声音清越,带着少女的娇憨,却又在婉转低回处,不经意地透出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哀愁。不是刻意模仿柳含烟当年的明艳,而是一种被命运揉搓过后,强撑着的柔韧。她微微侧身,仿佛眼前真有雕栏画栋,指尖轻点虚空,一个“卷帘”的身段,动作依旧规范,却少了柳含烟逼出的那份“钉死他”的尖锐杀意,多了几分茫然无依的飘零感。
赵世铭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吐字,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没有刻骨的恨,没有刻意的模仿。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哀伤。他紧绷的背脊,似乎又松懈了一分。
唱词流转: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关情”二字,小蝶唱得极轻,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暖阁里烛火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赵世铭端起手边那盏官窑薄胎青花盖碗,指尖冰凉。他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茶水冰冷苦涩,滑过喉咙。
小蝶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书案上那盏摇曳的烛火,又迅速垂下。她莲步轻移,口中唱腔未断: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唱至“烟丝醉软”,她身形微晃,似不胜春愁,一个“折腰”的动作,腰肢柔软,衣袂无风自动,带着一种脆弱易折的美感。赵世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动作,那腰肢的弧度,那侧影的轮廓……一丝模糊的、久远到几乎遗忘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撞上心头!画舫之上,红烛摇曳,柳含烟唱罢《惊梦》,微醺倚栏,回眸一笑,百媚横生……那惊鸿一瞥的腰肢,那醉软的烟丝……
他握着盖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
小蝶浑然未觉,或是不敢去看。她沉浸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吟唱里,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腔悲怆,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窗外风声更紧了,呜呜咽咽,如同鬼哭。
终于,那索命的字句来了!
小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被重重压抑的、属于柳含烟指令的冰冷恨意,与她自己对命运的巨大悲怆,在柳含烟多年严苛训练赋予她的完美唱腔中,轰然交汇!她猛地抬首,目光不再是低垂的怯懦,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投向书案后的赵世铭!水磨腔在这一刻爆发出石破天惊的穿透力: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似水流年”四字,被她唱得百转千回!每一个婉转的拖腔,都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赵世铭的耳膜!那声音!那穿透灵魂的悲怆与控诉!那直刺心窝的眼神!与记忆中秦淮河画舫上,柳含烟唱到动情处、眼波流转间那份炽热与哀怨,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不!是比当年更绝望!更凄厉!带着十年血泪的沉淀!
“咣当——哗啦——!”赵世铭手中的官窑盖碗,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粉身碎骨!冰冷的茶水混合着瓷片碎渣,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簇新的仙鹤补子上!
“啊——!” 一声非人的、充满极致恐惧与崩溃的惨嚎,从赵世铭喉咙里炸裂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又重重地向前扑倒!双膝“咚”地一声狠狠砸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那声音沉闷得令人心头发颤!
他竟对着小蝶,对着这个卑微的戏子,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去!
“是你!是你!含烟!含烟——!” 他涕泪横流,脸上肌肉扭曲痉挛,双手疯狂地向前抓挠着虚空,仿佛要抓住那个早已被他亲手推入地狱的幻影!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惊骇与悔恨,“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当年……当年是尚书逼我!是他们逼我的!那药……那刀……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吧!” 他语无伦次,如同疯魔,额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鲜红的血,迅速从他磕破的额角渗出,蜿蜒而下,混合着涕泪,污浊不堪,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涂抹得如同恶鬼!
小蝶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暖阁里那燥热的沉水香气、地龙的闷热,瞬间被眼前这疯狂血腥的一幕彻底冻结!她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吏部侍郎,这个毁掉师父一生、也掌控着她生死的男人,此刻像一条濒死的癞皮狗,跪在自己脚下,磕头如捣蒜,涕泪血污糊了满脸,口中发出绝望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和哀嚎!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冰冷快感,如同冰原下的暗河,瞬间席卷了她!十年!师父十年的血泪煎熬!庆叔的隐忍!残音班冰窟里的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某种扭曲而惨烈的宣泄!柳含烟嘶哑的指令——“唱到他肝胆俱裂!”——如同惊雷在脑中轰鸣!
成了!师父!您看到了吗?!快意!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快意,冲上她的头顶!
然而,就在这快意达到顶峰的瞬间!赵世铭那彻底崩溃、涕泪血污横流的可怖模样,他口中那破碎的、充满巨大恐惧的哀嚎——“饶了我!饶了我吧!”,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了她心头那刚刚燃起的复仇烈焰上!
那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侍郎,那只是一个被良心和恐惧彻底压垮的、丑陋不堪的可怜虫!一个……人。
冰冷的快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的是一片茫然无措的沙滩。巨大的悲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对人性丑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站在那里,水磨腔的余韵似乎还在暖阁里飘荡,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暖阁窗外,浓重的暮色阴影里。一张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紧紧贴在窗棂糊着的霞影纱上,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暖阁内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仇人涕泪横流跪倒尘埃,对着她亲手打造的“利刃”磕头求饶,丑态百出!
十年。十年饮冰,血泪熬干。十年处心积虑,呕心沥血,用仇恨和昆曲最后的“无瑕”筑起的高墙。十年淬炼的恨刃,终于砍了下去!
然而,预想中焚尽一切的复仇快感并未降临。看着赵世铭那彻底崩溃、如同烂泥般跪地哀嚎的丑态,那双玄铁面具后的眼眸里,燃烧了十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火,第一次……剧烈地摇曳起来,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名为“虚无”的寒冰。
恨刃砍中了。却只砍进了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虚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