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依旧在晃,但她脚下的那片黑暗,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这便是成为“承名者”的第一步——影止。
影子,是阳世间人存在的证明。
影若不动,便意味着此人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轮回。
三日后。
京城诡异地平静下来。
那场惊天动地的佛堂血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宫里宫外,无人敢再提半个字。
七十二口怨井里的滔天黑水尽数退去,井口恢复了清澈,只是每口井边,都多了一盏无火自明的魂灯。
灯是白玉所雕,灯芯处没有火苗,却幽幽地亮着,上面用血刻着一个名字。
京中百姓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规矩:夜半时分,若听见井边有女子哼唱《三更灯》,那是谢家姑娘在点名,千万不能应声,否则魂魄就会被勾走,填了井眼。
传言愈演愈烈,那歌谣被孩童们唱得街知巷闻。
“三更灯,照鬼门,欠命的,你别困……”
谢氏旧祠内,谢扶光独坐于堂前。
她面前的木箱静静开启,七十二枚不过拇指大小的微型傀儡整齐排列,每一具傀儡的胸膛处,都嵌着一片带血的指甲。
那些是她自己的指甲。
她的指尖缠绕着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正不紧不慢地穿过一具新的傀儡。
傀儡之内,一个惊恐的魂魄正在挣扎,那正是昨日才暴毙的户部侍郎。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七十二枚微型傀儡,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说吧,”她头也不抬,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下一个,轮到谁了?”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祠堂,带着一身寒气。
是萧无咎。
他看着谢扶光指尖那根仿佛活物般的银丝,正将那贪官的魂魄一针一线地缝入木偶的四肢百骸,痛苦的哀嚎被禁锢在方寸之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心头剧震,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你还在继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归名仪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谢扶光手上的动作没停,银针穿刺魂体的声音细微又残忍。
“结束?”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曾清冷如月的眸子里,此刻竟有一闪而过的金色龙纹,“我只是换了种方式,替天收账。”
“他们欠下的血债,我要用一百年,一千年,慢慢地讨回来。”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绝美,却看得萧无咎背脊发寒。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朝他走近一步,那不动的影子如跗骨之蛆跟随着她。
“无咎,你知道吗?”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我现在只要想,就能让一个人的名字,从这世上彻底消失。连同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一起抹掉。”
萧无咎只觉得眉心一痛,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他骇然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在开玩笑。
深夜,雨声淅沥。
林九娘来了。
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脸色比纸还白。
她提着一口巴掌大的小木棺,放在了谢扶光面前。
“这是智元和尚的舌头。”她声音平静得可怕,“上面用血写着,最后三个没有归位者的名字。”
棺盖打开,一条干瘪的舌头静静躺在里面。
谢扶光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赵十三,崔九爷留下的那具空壳傀儡,还有……”她顿住了。
“还有我。”林九娘接了下去,脸上露出一抹解脱的笑,“我娘当年也参与了炼制那口镇魂椁,虽是被逼无奈,却也算共犯。这罪,我替她还了。”
她没有给谢扶光反应的时间,伸手抓起那截舌头,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身旁的火盆里。
“烧了它,让我入这轮回册,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呼——!
火焰猛地窜起,幽蓝色的火光中,仿佛有四个血字在空中一闪而过——“林氏九娘”。
那四个字只出现了一瞬,便轰然碎裂,化作点点星火,彻底消散。
林九娘对着火光,深深地拜了下去。
再起身时,她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转身向祠堂外走去,没有回头。
“扶光,织魂一族最后的债,我还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影在雨幕中彻底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把自己献祭了!”
伴随着一声惊雷,陈砚舟冒着倾盆大雨冲了进来,他怀里的星盘碎了一角,上面的星轨一片混乱。
“谢扶光!你的命格,已经不在星册之上了!”他指着星盘,脸上满是惊恐,“你不再是‘人’了!”
“钦天监秘录记载,凡承名者,三月之内,必影离其身,七窍渐生阴风,最终……最终会化为‘守名鬼’!永生永世巡行于阴阳两界,监督名册,不得解脱,不得投胎!”
陈砚舟的声音因急切而尖锐:“但还有办法!毁掉那具用太后残魂做成的傀儡,切断你和阵眼的连接,你就能脱身!”
谢扶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说疯话的傻子。
“毁了它?”她嗤笑一声,“然后让那七十二井的怨魂,再出来飘荡千年吗?”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指向外面灯火通明的街市。
“你看,已经有孩子在墙上画我的像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神只般的漠然,“他们不需要一个脱身的谢扶光,他们需要一个……能替天收账的‘神’。”
祠堂外,裴照浑身湿透地守着,像一尊石像。
当他看到谢扶光从里面走出来时,立刻冲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的银丝拦住了去路,那银丝比刀锋更利,割得他掌心鲜血淋漓。
“你要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怪物吗!”他看着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
谢扶光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绝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以为我想?”她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疲惫,“可若我不做这个恶人,谁来给那个被米铺老板活活打死的赵十三,一个公道?”
她抬起手,一道银线自她指尖飞出,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雨幕,精准地钉入百步之外一户高门大院的门楣之上。
裴照瞳孔骤缩。
次日清晨,满朝皆惊——御史大夫在家中无故暴毙,死状安详,唯独胸口处,浮现出一个滚烫的烙印。
那烙印,是两个古老的篆字:戊戌祭奴。
当夜,风雨停歇。
谢扶光独自一人,登上了京城最高的市楼。
她将那只装着七十二具微型傀儡的木箱打开。
没有风,那些小巧的傀儡却一个个自行腾空而起,它们口中吐出银丝,在寂静的夜空中交织成网。
那张网越织越大,最终,在皎洁的月光下,织成了一幅巨大的图卷。
图卷的最上方,是织魂一族泣血凤凰的图徽。
图徽之下,是密密麻麻、整整三百零七个名字。
那是二十年前,谢氏一族被灭门时,所有族人的名字。
谢扶光仰头望着那张由魂丝织就的血仇名录,许久,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低头,看向手中那只早已沉寂的童年木偶。
“阿织,你说……妈妈会不会怪我,坏了她定下的规矩?”
这一次,脑海中没有再响起那个稚嫩的童音。
木偶的双眼彻底黯淡下去,只在她的神魂深处,留下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呢喃。
“姐姐……下次记得,给我涂上红嘴唇……”
风过高楼,吹起她的衣袂。
那把曾插在太后心口的断伞,竟从她背后的箱中缓缓升起,独自悬浮到了半空之中。
它不升,不落,就那么静静地停在京城正心之上。
如一口无声的丧钟,又像一座俯瞰众生的墓碑。
更像一只,即将睁开的、属于审判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