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地底,那道自九天垂落的赤金锁链,并未带来任何神圣的慰藉。
它只是静静地缠绕在谢扶光的手腕上,冰冷,沉重,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太后心口插着断伞,七窍中喷涌出的无数人脸仍在无声尖叫,哀嚎声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谢扶光立于阵心,十指的血还在流,一滴滴融入脚下那张由银丝织就的巨网,将整座祭坛染得更加妖异。
她冷眼看着太后那副由万千冤魂拼凑的真容,在极致的痛苦中寸寸瓦解。
“你说吃了我全家的魂,就能成神?”谢扶光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可你忘了——吃下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自己咬穿你的五脏六腑。”
话音刚落,地面猛地一震!
不是怨灵冲撞,也不是法阵崩塌,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闷的悸动,仿佛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阵眼中心,那块被当做信物的焦黑脊骨上,谢扶光用血写下的名字——“谢扶光”——那张布条竟无风自燃,化作一缕青烟!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那截属于她父亲的遗骨,竟缓缓地,抬起了“头”。
“不对!”
一声嘶哑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萧无咎踉跄着扑上前,他胸口的银心仿佛要炸开一般剧烈跳动,与法阵产生了某种毁灭性的共鸣。
他一把抓住谢扶光冰冷的手腕,眼中满是血丝:“这阵法不是破了……是活了!”
他死死盯着脚下流转的银丝,那每一根丝线,都像一条活过来的毒蛇。
“你用自己的血启动‘逆织阵’,又引七十二井亡魂归位,你以为是复仇,其实是完成了最后的献祭!你把这里变成了‘共生鼎’!”萧无咎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所有亡魂回归本体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活着的织魂人,永远钉在阵眼上,成为新的鼎心!”
他猛地转头,视线死死钉在谢扶光脚下站立的位置。
“而你现在站的地方——”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正是二十年前,你爹被活活钉死的地方!”
仿佛一道天雷在林九娘脑中炸开。
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那三百具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忠魂傀,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倒伏,胸前的魂灯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点鬼火般的幽光。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份尘封的族谱上,最后那段用血写下的警告是什么意思。
“族长……族长当年不是被杀的……”她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嘶声喊道,“他是自愿赴死!他不是为了封印,是为了替全族顶下‘名劫’!谁若重启归名之仪,让七十二井的怨魂重见天日,就必须成为新的‘承名者’——永生永世,背负这七十二口井积累的所有怨念!”
她的目光绝望地锁定在谢扶光身上,声音凄厉:“你娘拼死送你出去,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她没告诉你吧?这才是织魂一族,真正的代价!”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所谓复仇,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诱她踏入宿命的陷阱。
“不止!”陈砚舟的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他手中的《天官录》残页抖得像风中落叶,“归名不全,反噬必生!鼎心不稳,怨气第一个吞噬的就是你!”
他指着残页上一处几乎被血污完全覆盖的角落,声音都变了调:“我刚才核对井中亡魂名录,发现少了三个人!赵家米铺的赵十三、当年和太后勾结的国师智元、还有……还有崔九爷死前留下的那具空壳傀儡——它们的名字,从未归位!”
陈砚舟猛地抬头,眼中倒映出谢扶光的身影,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你现在不是自由身!”他尖叫道,“你,是你自己亲手唤醒的祭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扶光胸口猛地一痛!
缠绕在她身上的银丝骤然收紧,勒入皮肉。
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之下,竟开始浮现出一个个密密麻麻、宛如刺青的人名!
那些名字像有生命一般,在她血管里游走,正一寸一寸,朝着她的心脏钻去!
剧痛袭来,谢扶光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她成了新的阵眼,而这个阵眼,因为不完整,正在疯狂吞噬她,试图将她彻底填进去!
“姐姐……”
木箱中,阿织的木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呢喃。
一个稚嫩又悲伤的童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妈妈说,最疼的孩子,要替所有人……好好活着。”
最疼的孩子……
要替所有人活着……
谢扶光低下头,看见幼年木偶的双眼,正缓缓渗出两行血泪。
她手中那把插在太后心口的断伞,突然变得滚烫,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却让周围的怨气都为之一滞。
她缓缓站起身,无视了那些钻心刺骨的人名,竟将手中的伞柄,更深地插入了太后那滩烂肉般的心口。
“说得对。”她轻声道,“既然一定要有人当祭品……”
“那我就做个,坏了这规矩的。”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血混合着唾液,狠狠喷在自己的掌心!
轰——!
她体内的银丝瞬间暴起,不再是向内收缩,而是化作无数条凶悍的触手,猛地缠住了地上太后那即将消散的残魂,硬生生将那团污秽不堪的魂体裹成了一个挣扎扭曲的人形傀儡!
“你们不是要吸名字吗?不是缺个鼎心吗?”
谢扶光
“好啊——”
“我送个‘太后’进去,给你们尝尝咸淡!”
刹那间,仿佛饿了千年的野兽闻到了血腥,整个大阵的怨灵发出一声狂啸!
那股原本要吞噬谢扶光的名字洪流,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疯狂地倒灌入太后的残魂之躯!
“啊——不——!”
太后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枯萎,却被谢扶光的银丝牢牢锁在阵眼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成了一个完美的、活的祭祀容器!
压力骤减。
谢扶光踉跄着退后一步,任由指尖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环视着那些盘旋不休、却再也不敢靠近的怨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谢扶光……”
她轻声说。
“我是那个,让你们所有人都闭嘴的人。”
话音落下,她手腕上那道赤金锁链,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的宣言。
而她脚下,被佛堂中摇曳灯火拉长的影子,竟第一次,没有随着烛光的晃动而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