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报到的最后一日。县里为郑遐举行了简短的欢送会,童伟国、丁志忠、萧明礼、耿涛等人依次发言,尽是勉励与期望之辞。
会后,办公室派专车送郑遐前往市迎宾馆。
车里,郑遐再次点开手机。屏幕沉寂如故,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他靠在副驾驶座上,闭上眼,胸口泛起一阵细密而熟悉的刺痛。看来,与梁宁宁之间那场无声的战争,结局依然悬而未决。这刺痛里,混杂着不甘、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残存的不舍。
……
抵达迎宾馆,司机与他握手道别。郑遐去前台登记,工作人员告知:食宿全包,今明两日需完成体检,市里还将组织援藏人员座谈,后天启程前往省城集合。
找到房间,推门进去,里面已有一位住客——约莫三十出头的眼镜男,胖胖敦敦的,两只眼睛贼亮。胖墩很是热情,起身握手自我介绍:钟家良,海门市三医院的内科医生。
“郑遐同志,体检可得抓紧。”钟家良提醒道,“不过关的话,还得换人。”
郑遐点头称是。
体检完毕,已是下午四点多。走在街上,郑遐犹豫着是否该与刘聪亮、周铭、大伟几位战友道个别。此去三年,山高路远。他尤其惦记刘聪亮工作调动的事,便拨通了电话。
刘聪亮接到电话很是高兴,坚持晚上要单独为他饯行:“别叫其他人了,就咱哥俩,来我家!”
郑遐依约前往。
刘聪亮家中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晓雅准备了一桌菜:炒腊肉、扣肉、火焙小鱼干……都是地道的湖南风味。
郑遐有些过意不去:“晓雅,太麻烦了,都是按我和聪亮的口味做的。”
晓雅笑着擦手:“就是按你们口味做的。郑遐,我得好好谢谢你,帮了我家一个大忙。”
“聪亮的工作调动……定了?”郑遐问。
刘聪亮忍不住露出笑容:“巧了,昨天下午刚接到调令,正准备后天去东山县公安局报到。”
“哪个部门?”
“东山县公安局政工室,缺个副主任。我职级年限都符合,又有基层办案经验。管人事的副局长来电,明确让我补这个缺。”刘聪亮眉开眼笑。
晓雅嗔道:“沾了郑遐的光,咱们家刘聪亮也当上领导了。”
郑遐心下欣慰。老战友能在同一个县共事,往后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晓雅忙完,想坐下一起吃饭,刘聪亮却说:“晓雅,我和老虎好久没见,得好好喝几杯、说说话。孩子还在外公家,老太太那儿也得有人照应。你先去忙吧。”
晓雅一愣:“刘聪亮,你有没有良心?我忙活半天,连口饭都不让在家吃?”
“对。”刘聪亮点头,神情认真,“你这人管不住嘴,容易说错话。我们兄弟聊点体己的,你得回避。去孩子外公家吃吧。”
晓雅恼了:“你个芝麻大的副主任还没上任,倒先在家里耍起威风了!”
刘聪亮冲她使劲使眼色。
晓雅不买账:“别跟我挤眉弄眼的!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留下就是要跟郑遐说几句——他和宁宁不能有事!”
郑遐默然。酒还没喝,先看了一场夫妻拌嘴。
刘聪亮软下语气劝:“好了好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道理我懂。我今晚就是要跟老虎好好聊聊,做做他思想工作。”
见晓雅仍不动,刘聪亮干脆道:“行,你水平高,那你来!”
郑遐只得打圆场:“聪亮,别这样。”
晓雅却被刘聪亮那句话堵住了,半晌才低声对郑遐道:“郑遐,你和宁宁之间究竟怎么了,我其实也不清楚。我只恨我们两口子多嘴……真的对不起。”
听到这话,郑遐更觉得晓雅暂时离开为好:“晓雅,你的心意我领了。不去接孩子吗?”
晓雅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场不便,叹了口气:“行,你们哥俩好好‘倾诉衷肠’吧,怪我多事。”她走到鞋柜边换鞋,又回头补了一句:“郑遐,你得想想,这一去就是三年……”
“好了好了,说了没你的事!”刘聪亮不耐烦地挥手。
刘聪亮与郑遐碰杯,郑重道:“现在,咱们得认真聊聊你的事。”他盯着郑遐的眼睛,“离了?”
郑遐轻轻摇头。
刘聪亮明显松了口气,冲着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听见没?没离!你可以放心走了!”
晓雅笑道:“没离好!”
门轻轻关上,屋里安静下来。
……
晓雅的脚步声远去。刘聪亮重新斟满酒:“看来,我真得给你上上思想课。”他话锋一转,“哎,周必成知道吧?”
“知道,合成营教导员,早升了。”
“明年要转业了。”刘聪亮与他又碰一杯,“正营级,内定了。听说他想来公安系统。”刘聪亮眨眨眼,“来了也就是个普通科员,比你这位县办副主任可差远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呐。你早离开部队是有点小遗憾,但比周必成少走多少弯路?他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你当时要是留在部队,有把握升副团吗?”刘聪亮似笑非笑。
郑遐沉默。正营升副团,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敢说有把握?除非……他脑中掠过一丝荒唐的念头,随即摇头否定。那种事,岳父大人梁维忠一句话就能办到,但是……
唉。这世上的事,怎么就总透着股说不清的邪劲儿?
刘聪亮观察着他的神色,语气变得务实甚至有些市侩:“老虎,可以了!梁宁宁是弄掉了你的副连长,可她也给了你一个海门发达地区的县办副主任,搭上别墅,还有她自己这个大活人……”
这话糙且俗不可耐,理却直接得让人无从辩驳。郑遐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可细细一想,似乎……又是这么个道理。
“梁宁宁是爱你的,你看不出来吗?”
郑遐终于闷声道:“她看不起我家乡,也看不起我家乡的人……唉,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也说不清。”
“噢?”刘聪亮大惊小怪的样子,“这不很正常吗!晓雅当年跟我回老家,没呆三天就闹着要回海门,嫌屋子有味儿、饭菜不对口。后来我爸妈来海门看孙子,晓雅在外面宾馆给老头老太开房,不让住家里,老两口气得第二天就走了……”
郑遐睁大眼睛:“啊?你、你怎么处理的?”这在他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
“我能怎么处理?”刘聪亮斜他一眼,“我一个搞政工的,你说说我怎么办?”
“郑遐同志,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得跟你普及一下社会学常识。”刘聪亮放下酒杯,语气认真起来,“在现代家庭伦理关系里,夫妻关系是第一位的,优先于亲子关系。所以我得先顾晓雅的情绪,再想办法安抚我爸妈。后来我给老头老太塞了一堆礼物,又给了笔钱让他们打麻将消气……”
郑遐一拍桌子:“胡闹!歪理!”
“你土匪呀!”刘聪亮也拍桌子,“老子跟你讲的是正经的社会学理论!不信我找书给你看,我家里就有!”
刘聪亮说得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