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官道上,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南行。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尘土,也隔绝了北地带回的肃杀之气。
游一君倚在软垫上,手中捧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窗外掠过的江南景致,小桥流水,稻田阡陌,与记忆中的北地苍茫恍如隔世。
他如今身负枢密院副使之职,奉旨返京述职,却在途经淮南路时,向朝廷递了回乡探亲的折子。
“大人,前方便是广陵郡城了。”
车外传来侍卫统领赵乾低沉的声音。
游一君 “嗯” 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近乡情怯。
“传话下去,入城后寻个清净客栈歇脚,不必惊动地方官府。我等微服而行。”
“是。”
广陵郡城,虽比不得汴梁繁华,却也是淮南重镇,市井喧嚣,人烟稠密。
游一君一行寻了间名为 “悦来” 的老字号客栈住下,他仅带着赵乾和另一名唤作铁柱的亲随,信步走上街头。
多年浴血沙场,看惯了尸山血河,此刻置身于这软风细柳、吴侬软语的市井之中,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切感。
他穿着一袭半旧的青色直缀,身形清瘦,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历经风霜淬炼,深邃得仿佛能吸纳周遭的一切声响与光影。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他心中默念着贺铸的词句,一丝怅惘掠过心头。
物是人非,不知那记忆中的游家村,那株老梅,还有…… 小满姑娘,是否安好如旧?
正思绪飘忽间,前方一阵喧哗哭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被推搡在地,炊饼摊子被砸得稀烂,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正对着老汉拳打脚踢。
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胖子,叉着腰在一旁叫骂:“老不死的!刘爷我看上你家丫头,是你们的福气!敢不答应?我看你这摊子也别想摆了!”
那老汉抱着头,哀哀求饶:“刘爷开恩啊!小女年幼,实在…… 实在高攀不起您啊!”
那恶霸啐了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往死里打!”
周围围了不少百姓,却是敢怒不敢言,显然对这恶霸极为畏惧。
游一君眉头微蹙。
赵乾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看样子是地方恶霸欺压良善,可要……”
游一君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场中每一个人耳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事须得如此拳脚相加?”
那恶霸闻声转过头,见游一君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两个随从更是精悍逼人,心下先是一凛。
但旋即想到自己哥哥乃是本县知县,在这广陵郡城内,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胆气顿时又壮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敢管你刘爷的闲事?”
刘爷斜着眼,上下打量着游一君。
游一君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路见不平,总要问上一句。这位老丈所犯何罪,要受此殴辱?”
“他欠债不还!”
恶霸信口胡诌。
地上的老汉急忙分辩:“没有啊!小人从未欠过刘爷的钱!是刘爷他要强抢小女为妾,小人不肯,他便日日来寻衅滋事!”
游一君目光转向刘爷,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强抢民女,依《大梁律》,该当何罪,阁下可知?”
恶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你…… 你少在这里拽文!在这广陵地界,我哥就是王法!你识相的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块抓进大牢!”
游一君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冷峭,几分怜悯。
“哦?知县大人便是王法?好大的口气。”
他不再理会那恶霸,对赵乾道:“扶起老丈,问问伤势。”
赵乾应声上前,轻易格开那些还想动手的家丁,将老汉扶起。
恶霸见对方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恼羞成怒,指着游一君尖叫道:“反了!反了!给我上!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送官究办!”
那群家丁发一声喊,挥舞着棍棒冲了上来。
游一君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他身后的铁柱如同铁塔般踏前一步,也不用兵刃,只凭一双铁拳。
只听 “砰砰” 几声闷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家丁便如同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哀嚎着爬不起来。
恶霸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嘴上却不肯服软:“好!好!你们敢动手!等着!给我等着!”
说罢,带着剩余的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
围观的百姓见恶霸吃了瘪,虽觉解气,却也为游一君几人担忧。
有好心人低声道:“这位先生,你们快走吧!他的哥哥是刘知县,你们惹不起的!”
游一君对那提醒的百姓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却并未离开。
他让赵乾取了些银钱给那卖炊饼的老汉,让他先去治伤,安抚家中女儿。
赵乾低声道:“大人,看来此事难以善了。那恶霸必去搬救兵,是否要亮明身份,以免麻烦?”
游一君望着恶霸逃窜的方向,眼神微冷。
“不急。‘欲知肺腑同生死,何须安危问去留?’ 我倒要看看,这广陵郡的‘王法’,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一队如狼似虎的县衙公差,在那恶霸的指引下,气势汹汹地将客栈围住。
为首的班头满脸横肉,按着腰刀,厉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尔等当街行凶,殴打良民,藐视王法!速速出来受缚,否则格杀勿论!”
客栈掌柜和伙计吓得面如土色,不住作揖求情。
游一君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不迫地走下楼梯。
赵乾和铁柱紧随其后,手按在腰刀上,眼神警惕。
“良民?”
游一君目光扫过那班头,又落在躲在他身后、一脸得意的恶霸身上,“强抢民女,毁人营生,这便是你广陵郡的良民?”
“尔等不分青红皂白,听信一面之词,便要拿人,这便是你广陵郡的王法?”
那班头被他一连串质问噎得一滞,旋即恼羞成怒:“休得狡辩!到了县衙大牢,自有分晓!给我拿下!”
公差们发一声喊,持械涌上。
“保护大人!”
赵乾低喝一声,与铁柱同时拔刀。
他们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刀法狠辣精准,虽是以少敌多,却丝毫不乱。
只听叮当之声不绝,冲上来的公差瞬间被放倒三四个,余者被其气势所慑,一时不敢上前。
那班头又惊又怒,没想到对方如此悍勇。
“反了!真是反了!竟敢拒捕!弓手准备!”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游一君叹了口气,他知道,再纠缠下去,难免伤及无辜,也非他所愿。
他抬手止住赵乾二人,对那班头道:“不必动武。我随你们去县衙便是。只是,希望刘知县能给我一个公正的裁决。”
班头见他服软,只道是怕了,狞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到了大牢里,自有你‘公正’的裁决!绑了!”
游一君任由公差上前,用粗糙的绳索将他双手缚住。
赵乾和铁柱见状,目眦欲裂,想要反抗,却被游一君用眼神制止。
“不必担心,清者自清。”
他如此配合,反倒让那班头和恶霸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得意。
恶霸凑到游一君面前,阴笑道:“小子,现在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吧?待会儿到了牢里,看爷爷怎么炮制你!”
游一君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