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高祖本纪》载:太祖开元元年。
自前朝失鹿,群雄逐而起兵。
塞北的匈奴国铁蹄,年复一年叩击雁门、飞狐、居庸诸关。
膏腴之地化作千里赤野,白骨曝于荒原。
朝廷大军如投薪入火,一批批北赴。
却鲜有捷报,只见阵亡文书与催饷急报,雪片般飞入京城。
千里河朔,十室九空。
唯余焦土与面黄肌瘦、挣扎求活的百姓。
国库亏空。
加赋、摊派、捐输…… 一道道枷锁,套上梁国子民的脖颈。
是年江南大旱,千里赤地,禾稼尽枯;
淮西忽遭百年洪患;
更有陇西地动,屋宇倾颓。
灾异频仍,朝野惶惶。
太史令夜观乾象,但见紫微帝星晦暗欲隐,摇摇欲坠。
倏尔其旁新生一星,虽光微芒幼,然赤芒贯空,其势锐不可当。
青州,广陵郡,游家村。
游一君的父亲是位整日土里刨地的佃农,母亲则靠织布补贴家用。
一家人两双手不闲着,虽说辛苦,但吃穿用度总能勉强维持。
村里人都夸游家老大有福气,娶的媳妇贤惠能干;
儿子游一君更是勤快肯下力气,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眼看着儿们子长大成人,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游家的好日子就在前头,本该越来越红火。
可日头,悬在头顶上纹丝不动,烤得地皮龟裂,河床露骨。
地里那点可怜的秧苗,蔫头耷脑,最后连秕谷都没结出几粒。
游父蹲在干涸的田埂上,捧起一把烫手的灰土。
浑浊的老泪砸进尘土里,瞬间洇没无痕。
朝廷的税赋文书却像催命符,一张接一张地下来,半点不减。
里正陈扒皮,挺着油光水滑的肚皮,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县衙差役,挨家挨户地催粮。
自家晒场被烈日烤得发白。
父亲补丁短褂的后背,被汗水洇湿又晒干,结出一层白碱。
他跪在陈扒皮面前,枯瘦的手紧抓着对方缎面袍的下摆。
额头一下下磕在滚烫的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嘴里反复哀求:“里正老爷开恩… 实在没粮了…”
“开恩?朝廷税赋是让你开恩的?”
一脸横肉的差役狞笑着,手腕一抖。
浸了水的牛皮鞭带着尖啸,狠狠抽在游父佝偻的背上。
“啪!”
布帛撕裂,皮开肉绽。
一道深红的血痕瞬间肿起,触目惊心。
游父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却仍死死跪着,头埋得更低。
“爹!”
游一君目眦欲裂,想冲上去。
却被母亲周氏死死拽住胳膊。
周氏咬着下唇,唇上已渗出血丝。
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破麻袋,那是家里最后半袋谷种,是明年活命的唯一指望。
小妹巧儿吓得小脸煞白,躲在旁边半人高的草垛后面。
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无声地滚落。
砸在脚下的黄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陈扒皮嫌恶地踢开游父的手臂,踱步扫视着面黄肌瘦的村民。
最后停在游家破茅屋门前,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哭丧给谁看呢?”
“要么交粮,要么交人!前方战事吃紧,朝廷征壮丁!”
“游家,三丁抽一!明日午时前,必须交代!”
“否则,哼哼…”
他抬起厚底官靴,狠狠踹翻了空瘪的粮斗,扬尘呛人。
当夜,油灯昏黄的火苗在破碗里跳跃。
映着围坐的几张愁苦的脸。
大哥游一平刚成亲不久,大嫂陈氏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
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满是恐惧。
小弟游一安才十二岁,瘦得皮包骨头,胳膊腿细得像麻杆。
此刻缩在母亲怀里,大气不敢出。
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
劣质烟叶呛人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烟雾缭绕中,他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了几分,像一座随时会垮塌的山。
那鞭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可怖。
时间在沉重的压抑中流淌。
游一君的目光从大哥焦虑的脸,移到小弟惊恐的眼。
最后落在父亲背上那道刺目的伤痕。
他想起陈扒皮得意的嘴脸,差役挥舞的鞭子,母亲攥紧谷种时颤抖的手,巧儿躲在草垛后无助的颤抖……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从心底冲上喉咙。
他霍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砸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去!”
“咣当!”
游母手上的针线笸箩掉在地上,线轴滚了很远。
她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妹巧儿 “哇” 地哭出声,扑上来抱住游一君的腿。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管,小身体因恐惧和悲伤剧烈颤抖:
“二哥… 别去… 别打仗… 会死的…”
游一君身子一僵,缓缓蹲下身,与妹妹平视。
粗糙的手掌轻抚她湿漉漉的脸颊。
“傻巧儿,” 他嗓音低哑,却竭力漾开一个温柔的笑,“二哥怎么会死呢?”
“等二哥打完仗回来,给我们的巧儿啊,买城里最甜的麦芽糖吃...”
父亲依旧沉默着,只是抽烟的动作顿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看了游一君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芯爆出一个灯花。
最终,他重重地磕掉烟锅里的灰烬,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枯木:
君儿....
“活着回来....”
离家的那个清晨,露水很重。
空气里带着初秋的凉意,吸进肺里,冰冷刺骨。
游一君背上一个薄薄的包袱。
里面装着母亲熬了一整夜,用家里最后几块还算完整的布赶制的两双厚底布鞋。
还有一些用麸皮和野菜勉强捏成的杂面馍馍。
他不敢回头。
怕看见母亲倚在门框上无声落泪的样子,怕看见父亲更加佝偻的背影,更怕看见小妹巧儿哭肿的双眼。
走到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林小满提着一只旧竹篮,孤零零地站着。
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显然已哭了很久。
晨风吹动她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裙摆,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她看见游一君,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快步迎上前。
不由分说将竹篮塞进他手里,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和几件她悄悄缝补过的贴身衣裳。
“一君…”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缝制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上面绣着一朵同样歪斜、却努力绽放的梅花。
“这… 你拿着… 我… 我攒了好久… 有十七个铜板…… 还有你爱吃的炒瓜子…”
她低着头,泪水砸在荷包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游一君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酸又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和林小满从小在游家村长大。
春天一起去向阳坡摘野莓,夏天一起到河边摸鱼虾。
他记得自己拍着胸脯对她说过,等秋收卖了粮,一定带她去县城看元宵花灯,看满街的流光溢彩和热闹。
那些简单朴素的约定,那些对未来的憧憬。
此刻都成了被现实狠狠碾碎的泡影,只剩满嘴的苦涩。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翻涌的酸楚。
伸手接过那带着她体温与泪痕的荷包,紧紧攥在手心。
那朵歪扭的梅花,硌在他的掌纹里,印出一道深深的烙痕。
他张嘴,感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最终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小满,……若我三年未归。
” 他看着她骤然失色的脸,心如刀绞,却仍狠着心说下去:
“这世道,生死难料……
抽泣声 ....
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
别误了你的好年华。
话一出口,却看见林小满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猛地背过身去,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游一君不敢再看,狠下心肠,转身踏上了那条被晨雾笼罩、去往县城的官道。
身后,老槐树巨大的阴影下,少女压抑的哭声。
成了他离乡背井时,最刺心又最无力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