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京城里已然弥漫开淡淡的年节气息。各府各院开始洒扫庭除,准备祭灶,街市上也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热闹。然而,在这份渐浓的年意里,忠勇伯府却似乎刻意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安静。门前的车马相较于献俘大典后那段时日,明显稀疏了许多,唯有府门上方新赐的“忠勇伯府”鎏金匾额,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无声地昭示着此间主人不久前获得的殊荣。
巳时初刻(上午九点),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护着一辆装饰着皇家徽记的马车,踏着清扫过但依旧残留着碎冰残雪的石板路,稳稳地停在了伯府门前。为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手持拂尘,神色肃穆。
早已得了门房急报的伯府长史周文正,连忙整了整衣冠,带着几名管事快步迎出大门,恭敬地行礼:“不知天使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随堂太监显然是宫里得脸的,但面对这位新晋伯爷的府邸,倒也还算客气,尖细的嗓音带着程式化的笑意:“周长史不必多礼。咱家奉皇上口谕,特来颁赐年节恩赏于忠勇伯。伯爷可在府中?”
“在的在的,伯爷正在府中将养。天使请稍候,下官这便去通传。”周文正一边将人往府里让,一边示意小厮飞快进去禀报。
何宇此刻正在书房旁的小暖阁里,靠着窗下的暖炕,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手里拿着一卷《孙子兵法》,却并未细看,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覆雪的老梅。贾芸则坐在炕桌另一侧,就着明亮的天光,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炭盆里的银霜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更衬得室内一片宁谧。
听得小厮在门外禀报,何宇与贾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又来了”的无奈。自《献俘图》悬宫之后,这已是短短数日内的第三波赏赐了。前两次分别是皇后所赐的宫廷滋补药材和太子以个人名义赏玩的一套前朝古砚。
何宇放下书卷,在贾芸的搀扶下坐起身,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病容和受宠若惊的神色:“更衣,开中门,设香案接旨。”
尽管只是颁赐年节赏赐,并非正式圣旨,但何宇依旧坚持全套礼仪,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既是对皇权的尊重,也是做给所有窥探伯府的眼睛看的姿态。
中门大开,香案设立。何宇在贾芸和周文正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虚浮地来到前厅,对着那代表皇权的太监便要行礼。那随堂太监连忙侧身避开半礼,虚扶一下,笑道:“伯爷有伤在身,皇上特意吩咐,免跪拜之礼,站着听宣即可。”
“臣,何宇,恭聆圣谕。”何宇躬身肃立。
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上谕:兹逢小年,万象更新。忠勇伯何宇,为国宣劳,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赐内帑金一百两,江宁织造贡缎十匹,御用貂皮二十张,长白山百年老参一对,东海珍珠一斛,紫檀木嵌螺钿炕屏一架,以供岁节之用。钦此——”
赏赐之丰厚,远超常规的年节恩赏。金银绸缎、珍稀皮货、名贵药材、海外奇珍、宫廷摆设,琳琅满目,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足见圣眷之隆。
何宇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晕(一部分是刻意运功逼出,一部分也是真觉得压力巨大),再次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臣……何德何能,蒙皇上天恩如此厚重!臣……唯有心怀感激,竭尽驽钝,以期报效皇上于万一!” 说罢,在贾芸的搀扶下,对着皇宫方向深深三揖。
颁赐仪式完成,太监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说了几句“皇上挂念伯爷伤势”、“望伯爷好生将养”的场面话。何宇自然又是一番感激涕零,然后示意周文正奉上早已备好的、分量不轻的“茶敬”。那太监略作推辞便收下,态度愈发和煦,又低声透露了一句:“皇上昨日在武英殿看着伯爷的《献俘图》,还对戴公公夸赞伯爷乃国之柱石呢。”
何宇心中凛然,面上却只作愈发惶恐感激状。
送走宫里的人,看着摆满了半个前厅的赏赐物品,在冬日黯淡的光线下,那些金银珠玉、锦绣缎匹闪烁着诱人却冰冷的光泽。何宇脸上的激动和红晕迅速褪去,恢复了一片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登记造册,仔细收库吧。”何宇对周文正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是,伯爷。”周文正指挥着仆役们小心搬运这些御赐之物,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些赏赐,任何一件流出去都价值不菲,足以让寻常百姓家一世衣食无忧。可放在伯府,却像是烫手的山芋,接得越多,心里越发不安。
回到内院暖阁,贾芸替何宇除去外面的袍子,让他重新靠回炕上,又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柔声道:“爷,喝口茶定定神。”
何宇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枝干虬结的老梅上,幽幽道:“芸儿,你看那株梅树,今年花开得甚好。”
贾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皑皑白雪中,点点红梅傲然绽放,确实别有风骨。她轻轻“嗯”了一声。
何宇却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可若赏赐的肥力太过,怕是会烧了根。如今的伯府,就像这梅树,皇恩是阳光雨露,也是……灼人的烈日啊。”
贾芸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微凉的手:“妾身明白。赏赐越厚,越是提醒爷,也提醒这满朝文武,爷的功劳有多大。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何止是风。”何宇嘴角扯起一抹无奈的弧度,“皇上的赏赐,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频繁。这既是恩宠,何尝不是一种……警告?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也告诉所有人,我何宇今日的一切,皆是他所赐予。我能阵斩努尔哈赤,是赖国朝威福,将士用命,更是赖他这位天子圣明烛照,用人得当。我的功绩,已经被那幅画定格了。而未来的路……若行差踏错,这些赏赐,或许顷刻间就会化为锁链枷锁。”
他顿了顿,看向桌上那卷《孙子兵法》,“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如今我看似处于荣耀的顶峰,实则亦是置身于风口浪尖,是为‘危地’。唯有主动置身于看似‘消亡’的境地——交出权柄,示弱退隐,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贾芸默然片刻,轻声道:“爷的辞官奏疏,妾身看过了,措辞已然极为恳切谦卑。只是……选择在年节前递上去,是否稍显急迫?不如等过了年,皇上心情松快时再上?”
何宇摇了摇头:“正因为年节前后,赏赐纷沓,我才更要尽快表明心迹。若等赏赐一波接一波,将我架得越来越高,那时再提辞官,反倒显得矫情,或是被疑有怨望之心。就在这恩赏最隆之时,上表恳辞,才更能显出我是真心畏惧盈满,而非以退为进要挟什么。虽然……本质上确实是以退为进。” 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自嘲。
贾芸了然地点点头:“还是爷思虑周全。那……妾身再去看看,给各府的年节礼单可都备妥了?尤其是几位阁老、尚书以及宫里几位大珰处,需得格外斟酌分量,既不能显薄,也不能过厚,招人眼目。”
“辛苦你了。”何宇拍拍她的手,“如今这府里府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咱们如今,真是在刀尖上过日子。”
正说着,外面又有管事来报,说是北静王府、镇国公府等几家与何宇有旧或有意交好的勋贵府邸,派人送来了年节礼物。接着,又有一些中低阶官员,或是昔日北疆军中有些香火情的旧部属,也派人送来了节敬。
这些礼物,何宇大多只让贾芸和周文正按常规礼节回赠,本人一概以“伤病静养”为由不见。唯有北静王府等少数几家重量级王府、国公府送来的礼物,他亲自过目了礼单,并嘱咐贾芸务必准备分量相当、且能投其所好的回礼。
这一整天,忠勇伯府门前虽不复前些日的车水马龙,但送往迎来的节礼使者依旧络绎不绝。府内库房中,御赐的珍宝和各方送来的节礼堆积如山,彰显着主人如日中天的声望和人脉。然而,端坐于暖阁之内的何宇,心却如同窗外的冰雪,一片寒凉。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何宇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再次摊开了那份《为旧伤复发难膺重任恳恩辞免军职事》的奏疏。他提起笔,在最后一段关于表达忠心和祈求皇帝体恤的言辞上,又增删修改了几个字,使得语气更加哀恳、姿态更加卑微。
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窗外,雪落无声,整个伯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书房里一盏孤灯,映照着他坚定而沉毅的侧影。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何宇低声吟诵着老子的名言,目光穿透夜色,望向紫禁城的方向,“这纷至沓来的赏赐,是福是祸,就看我下一步,能否踏得稳了。”
他小心地将奏疏封好,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明日,便是腊月二十四,各部院衙门封印前的最后几个工作日。他决定,就在明日,将这封决定他未来命运走向的奏疏,递通政司,上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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