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二日,拂晓,王爷庙外围。
巴图趴在草丛里,身上盖着枯草,只露出两只眼睛。
草原的晨露打湿了他的皮袍,但他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他身边趴着程云峰和三个侦察兵,也都披着草编的伪装衣。
“看,那就是王爷庙。”
巴图压低声音,指着远处。
晨雾中,王爷庙的城墙像条灰黑色的巨蟒,盘踞在草原上。
城墙确实很高,墙头有铁丝网,每隔百米就有一座碉堡,黑洞洞的射击孔对着草原。
城门紧闭,城楼上有膏药旗在飘,旗杆下能看到哨兵的身影。
“壕沟多深?”程云峰举着望远镜。
“一丈五,底下埋了竹签,蘸过马粪,扎伤了伤口会烂。
壕沟外五十步是雷区,日本人在那儿立了牌子,用蒙汉日三语写‘地雷危险’。”
“粮仓在哪儿?”
“在城里西北角,原来是王府的仓库,现在日本人扩建了,能屯五千石粮食。
有四个哨兵,两小时换一班。
水井在粮仓东边三十步,就一口井,全城人都靠它吃水。”
“电台天线呢?”
“城里最高的建筑是钟鼓楼,天线上个月刚架上去,像个蜘蛛网。”
程云峰一边听,一边在地图上标注。
他带来的是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但巴图说的很多细节,地图上根本没有。
“城门每天什么时候开?”
“辰时开,酉时关。
开城时要检查‘良民证’,蒙古人只能从侧门进,而且不准带刀,不准骑马进城。”
“吉田正一住哪儿?”
“原来王爷的正殿,现在挂了个牌子叫‘防卫司令部’。
他每天巳时出门,坐汽车,前后各一辆摩托车,每辆摩托上架一挺机枪。
他喜欢去城东的茶馆喝茶,那茶馆老板是日本人,但泡茶的是个中国老头,姓刘。”
程云峰笔尖一顿:“刘掌柜?”
“将军认识?”
“认识。”程云峰收起地图,“老熟人。”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的雾慢慢散开。
王爷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能看见城墙上游动的哨兵,能听见城里隐约传来的号子声——是日本兵在出操。
“巴图大哥,”程云峰拍拍老牧民的肩膀。
“谢谢你。这些情报,能救很多战士的命。”
巴图摇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不要谢。我只要将军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打下王爷庙,抓到吉田正一,交给我。”
巴图的眼睛在晨光里冒着火,“我要用他的头,祭我女儿。”
程云峰沉默片刻,点头:“我答应你。”
七月二十四日,夜,王爷庙外十里的一个小山坳,是解放军的集结地。
草原的夜很黑,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像撒了一把碎银子在墨蓝的天鹅绒上。
但今夜,星光下是望不到头的队伍。
程云峰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看着台下的战士们。
主力团两千人全到了,还有三百多蒙古骑兵。
他们是乌兰夫从各旗召集的,一人双马,马背上除了步枪,还挎着弯刀。
更远处,是黑压压的牧民,他们骑着自家的马,拿着猎枪、套马杆、甚至是削尖的木棍。
没有人组织他们,他们是自己来的,从各个苏木、各个浩特,像溪流汇成江河,沉默地汇聚到这里。
“同志们!”
程云峰的声音通过缴获的日军扩音器,在草原上传得很远。
“牧民兄弟们!今天夜里,我们要打王爷庙!”
台下寂静,只有夜风吹过草原的呜呜声。
“王爷庙里,有三千鬼子。
他们有城墙,有大炮,有飞机支援。
而我们,有什么?”
程云峰顿了顿。
“我们有仇恨。有被抢走女儿的父亲,有被杀死儿子的母亲,有被烧了蒙古包的牧民,有被玷污了寺庙的喇嘛!”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呜咽。
“我们还有这个!”
程云峰举起拳头:
“有拳头!有马刀!有不怕死的胆量!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理!
我们是回家,是报仇,是把强盗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而他们,是强盗,是屠夫,是站错了地方、迟早要滚蛋的侵略者!”
呜咽变成了低吼,像草原深处传来的狼嚎。
“今夜这一仗,不为了升官发财,不为了封妻荫子,就为了三个字——”程云峰一字一顿,“不、做、奴!”
“不做奴!”两千战士齐声怒吼。
“不做奴!”三百骑兵举刀。
“不做奴!”几千牧民用蒙语嘶喊,声音汇成洪流,震得大地都在颤。
程云峰跳下指挥台,翻身上马。
他抽出马刀,刀身在星光下闪着寒光:
“各营连,按计划行动!
记住,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不是杀人,是粮仓、水井、电台!
拿下这三个地方,鬼子就是瓮中之鳖!”
“是!”
队伍动了。
步兵悄无声息地散开,像水银泻地,消失在黑暗的草原里。
骑兵分成数股,从不同方向向王爷庙迂回。
牧民们跟在后面,他们不懂战术,但他们认得路,认得草原上每一条野兽走的小径。
程云峰带着警卫连,直奔王爷庙东门。
按照计划,主攻方向是西门和北门,东门是佯攻,但要攻得猛,攻得狠,要把鬼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离城墙还有三里,他们下马,徒步前进。
草原的草很高,能没过膝盖,是天然的掩护。
程云峰趴在一个土坡后,举起望远镜。
东门城楼上有两盏探照灯,光柱在草原上扫来扫去,但扫不到他们这个位置——这是巴图指的路,是黄羊迁徙的路线,日本人的地图上没有。
“司令员,时间到了。”
警卫连长低声说。
程云峰看表:凌晨两点。
他举起信号枪,扣动扳机。
一颗红色信号弹升空,在漆黑的夜幕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下一秒,王爷庙的西门、北门方向,同时传来爆炸声。
不是炮弹,而是炸药包。
工兵营用夜幕掩护,潜到城墙根,在预定位置安放的炸药。
巨响连成一片,火光冲天,城墙在爆炸中剧烈摇晃。
“敌袭!敌袭!”
城墙上日语的嘶喊隐约可闻。
探照灯的光柱全部转向西门北门。
程云峰一跃而起:“上!”
警卫连像豹子一样窜出去。
没有喊杀,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
他们冲到离城墙百步时,城头的机枪响了。
东门守军没有被完全调走,现在至少有一挺歪把子。
子弹打在草地上,溅起泥土。两个战士闷哼倒地。
“爆破组!”程云峰嘶吼。
三个战士扛着炸药包冲上去。
第一个在五十步时被击中,炸药包掉在地上。
第二个捡起来继续冲,在三十步时倒下。
第三个已经冲到城墙根,把炸药包按在墙缝里,拉响导火索,翻身滚进壕沟。
“轰!”
城墙被炸开一个缺口,不大,但够一个人猫腰钻进去。
“冲啊!”
程云峰第一个冲进缺口。
砖石还在往下掉,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刚站稳,一把刺刀就当胸捅来。
他侧身闪过,手里的驳壳枪几乎抵着对方胸口开火。
那个日本兵瞪大眼睛倒下,胸口一个血洞。
缺口的地方瞬间变成了绞肉机。
不断有战士冲进来,不断有日本兵扑上来。
刺刀碰撞,枪托砸碎骨头,手榴弹在近距离爆炸。
程云峰打光了弹匣,来不及换,捡起地上的三八式步枪,一个突刺,捅穿了一个日本兵的脖子。
热血喷了他一脸,腥的,咸的。
“司令员!粮仓拿下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营长冲过来报告。
“按您说的,没烧,只是控制了水井,在井里下了巴豆粉!”
“好!电台呢?”
“二营正在攻钟鼓楼,但鬼子守得死,攻不上去!”
程云峰抬头看。
钟鼓楼在城中心,是王爷庙最高的建筑,此刻楼上枪声激烈,曳光弹在夜空中乱飞。
“调一门迫击炮过来!轰他娘的!”
“可是楼里可能有咱们的同志……”
“顾不上了!”
程云峰抹了把脸上的血:
“电台必须打掉!不能让鬼子叫来飞机!”
迫击炮很快架好。
炮长老赵是山东人,操炮手艺在全军数一数二。
他眯着眼测距,调整角度,装弹。
“放!”
炮弹呼啸而出,正中钟鼓楼二层。
火光一闪,木结构的楼体被炸开一个大洞,里面的枪声停了。
但很快,更猛烈的枪声从楼里传来。
里面的鬼子在做困兽之斗。
“继续轰!轰到没声为止!”
程云峰大声吼道。
老赵点点头,从旁边的士兵手中接过炮弹,第二发,第三发。
钟鼓楼在炮击中摇摇欲坠,终于,在第四发炮弹命中后,整座楼塌了半边。
砖石、木头、还有人体,从空中坠落。
电台天线歪歪斜斜地挂在废墟上,像条死蛇。
“报告!北门突破!”
“西门突破!”
“鬼子在向司令部收缩!”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程云峰精神一振:“命令各团,向司令部合围!记住,要活的吉田正一!”
凌晨四点,王爷庙防卫司令部。
吉田正一坐在太师椅上,军装整齐,军刀横在膝上。
这个四十五岁的联队长,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听着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指挥部里一片狼藉。
文件烧了一半,电台被砸碎了,地图被撕下来扔在地上。
几个参谋跪坐在榻榻米上,有的在写遗书,有的在擦枪,有的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联队长,”参谋长小野少佐走进来,半边脸被弹片划伤,血还没止住。
“东门、西门、北门均已失守,我军被压缩在司令部周围三百米内。
士兵伤亡过半,弹药……最多还能坚持一小时。”
吉田“嗯”了一声,没抬头。
“还有……粮仓被占,水井被下毒,电台被毁。
我们……已经被彻底包围了。”
“知道了。”
吉田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让小林君他们,准备玉碎吧。”
“联队长!”
小野突然激动起来,“我们还可以突围!从南门,南门外是草原,只要进了草原……”
“进了草原,然后呢?”
吉田抬眼看他,眼神像死水:
“我们没有马,没有向导,在草原上,就是瞎子,是靶子。
那些蒙古骑兵,会在我们累死、渴死之前,会把我们一个个射死。
这些年他们无时无刻不思量着将我们弄死在草原上!”
小野不说话了,只是喘着粗气。
吉田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借着晨光,能看见街道上倒伏的尸体,有日军的,也有中国军人的。
更远处,是黑压压的人群,是牧民,他们举着火把,像一条火龙,正慢慢收紧包围圈。
“小野君,”吉田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来中国多久了吗?”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
“六年了。”
吉田望着东方,那里,太阳正要升起。
“我女儿佳子,今年该十岁了。
我走的时候,她才四岁,抱着我的腿哭,说爸爸不要走。
我说,爸爸是去为天皇陛下开疆拓土,等爸爸回来,给你带中国的糖人。”
他笑了笑,笑容惨淡:
“现在,我回不去了。糖人,也带不了了。”
外面传来喇叭声,是用日语喊的:
“里面的日军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
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是标准的东京口音。
吉田知道,对方部队里一定有在日本留过学的人。
“联队长,我们……”
小野握紧了军刀。
“投降吧。”
吉田说,声音很轻,“让士兵们,活着回家。”
“可是军人的荣誉……”
“荣誉?”
吉田转身,看着小野,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用刺刀挑死孩子的军队,有什么荣誉?
用飞机炸平寺庙的军队,有什么荣誉?
小野君,这六年,你还没看明白吗?
我们不是军人,是强盗。而强盗,迟早要遭报应的。”
他整理军装,正了正军帽,然后推开指挥部的大门。
晨光涌进来,刺得他眯起眼。
门外,是密密麻麻的枪口,是无数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
有穿军装的解放军,有穿皮袍的牧民,有举着猎枪的老人,有握着弯刀的少年。
吉田解下军刀,双手平举,然后,慢慢地,跪下了。
他把军刀放在地上,额头触地:
“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团第九联队联队长吉田正一,率部……投降。”
死寂。
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牧民们用蒙语吼叫着,把帽子扔上天。
战士们举着枪,对着天空射击。
喇嘛们摇着转经筒,念诵着经文。
程云峰分开人群,走到吉田面前。
他盯着这个跪在地上的日军大佐,看了很久,然后对身后的巴图说:
“巴图大哥,人交给你了。按草原的规矩办。”
巴图走过来。
这个蒙古汉子眼睛通红,手里的弯刀在晨光下闪着寒光。
他盯着吉田,盯着这个害死他女儿的仇人,胸膛剧烈起伏。
所有人都看着他。
牧民,战士,喇嘛,还有那些从城里逃出来、躲在废墟后面偷偷张望的百姓。
巴图举起刀。
吉田闭上眼睛。
刀光一闪。
但刀没有落下,而是插在了吉田面前的土里。
“我不杀你。”
巴图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杀了你,我女儿也活不过来。
但我要你活着,活着回日本,告诉你的同胞,告诉你们的子孙后代:
蒙古人的草原,永远属于蒙古人。
中国人,永远杀不完。”
吉田睁开眼,愣愣地看着插在面前的弯刀,又看看巴图。
突然,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捶打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
桑吉嘉措活佛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转经筒,走到吉田面前,蹲下,用生硬的日语说: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吉田抬起头,满脸是泪,看着活佛,看着那串慢慢转动的经筒,看着筒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去京都的金阁寺,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
“孩子,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不忘本心。”
后来,他却不知怎么的,就忘了。
而且忘得干干净净。
“我……我有罪……”
吉田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桑吉嘉措站起来,对程云峰说:
“将军,按你们的政策办吧。
该审判审判,该关押关押。
只是,刀下留人。杀生,终究是孽。”
程云峰点点头,示意战士把吉田押下去。
他转身,看着初升的太阳,看着阳光洒在王爷庙的残垣断壁上,洒在欢庆的人群上,洒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活佛,”他说,“仗打完了。草原,回家了。”
桑吉嘉措转着经筒,笑了。
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笑的那么畅快。
“是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