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流者抵达海岸时,天还没亮。
他们的船不是船,是三艘用塑料桶、泡沫板和旧帆布拼成的筏子,用渔网和缆绳绑在一起。每艘筏子上坐着七八个人,衣服被盐渍浸透成灰白色,皮肤晒得像老树皮。
但他们的眼睛很亮——不是健康的那种亮,是某种接近燃烧的、最后的火光。
韩青带着队伍在岸边接应。苏瑜看着那些人下船,注意到一个细节:每个漂流者下船时,都弯腰从船舷上掰下一小块东西——不是食物,是贝壳。他们把贝壳塞进口袋,动作虔诚得像在收集圣物。
“我们没有求救。”领头的漂流者是个瘦高的男人,说话时喉咙里带着海风刮过的沙哑,“我们是来报信的。报完就走。”
老赵上前递水壶,男人摇头:“淡水留着你们自己用。我们习惯了喝蒸馏海水——虽然那会让骨头变脆。”
他走到苏瑜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胸口的疤痕位置停顿:“你就是播种者。我们在海上‘听’到过你。不是用耳朵,是用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浑浊的海水。但水中有微小的金色光点在游动——像缩小版的植物网络脉络。
“陈默散在海里的意识碎片。”男人说,“我们靠它净化海水,靠它指引方向。但现在……它在消失。”
漂流者们被带到矿山社区的简易食堂。他们不吃饭,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旧日历——那是灾难前印的,画面是阳光下的金色沙滩。
一个年轻的漂流者,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忽然指着日历说:“蓝色……原来沙滩后面的海是蓝色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男人解释:“我们在海上漂了四年。一年前开始,‘颜色’开始消失。先是远处的海平面变成灰白,然后是天空,然后是船帆的颜色,最后是记忆里的颜色。”
他拿出一张防水的画纸——是手绘的海图,但奇怪的是,所有标注都是黑白的。
“不是颜料褪色。”年轻漂流者小声说,“是我画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想不起蓝色是什么样了。我只记得‘蓝色’这个词,但词和颜色……分开了。”
艾莉医生走过来,用手电照了照年轻漂流者的眼睛:“瞳孔对光反应正常,视锥细胞应该没问题。这是认知层面的剥离。”
“对。”男人点头,“就像你们遇到的‘空洞’吃记忆,‘颜色吞噬者’吃的是感知。它把世界变成黑白默片,然后……你会慢慢忘记彩色是什么感觉。最后连‘忘记’这个概念都会消失。”
苏瑜感到一阵寒意:“它在哪?”
“深海。但我们不知道具体位置。”男人说,“因为它没有实体,是一片‘区域’。船开进去,颜色就开始消失。我们逃出来时,船上的红旗变成了灰旗,但红旗这个词还在脑子里——这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他顿了顿,看向所有听众:“我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颜色吞噬者’在朝陆地移动。按速度计算,三个月后会到达最近的海岸线。第二……”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珊瑚。不是死珊瑚,是活的——它在微弱地搏动,像一颗小号的心脏。珊瑚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金色纹路,纹路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明一灭。
“这是陈默的深海碎片。”男人把珊瑚递给苏瑜,“我们在一座沉没的石油钻井平台附近找到的。这块碎片里保存的不是记忆,是一种……‘感知模板’。可能是他预感到会有这一天,故意留下的。”
苏瑜接过珊瑚的瞬间,胸口的疤痕突然剧烈发烫。
不是疼痛,是连接——她“看”到了:七年前,陈默站在海岸边,手里握着这块珊瑚。他在对它说话:“如果有一天颜色开始消失,就把这个交给能看到光的人。”
然后他咬破手指,把血滴在珊瑚上。血不是渗进去,是被珊瑚“吃”进去,然后转化成了那些金色纹路。
“你们为什么不留下?”李小峰突然问,“陆地比海上安全。”
男人笑了,笑容很苦:“因为我们已经被‘吃’掉一部分了。”
他解开上衣。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胸口以下,皮肤变成了灰白色,不是死人的那种白,是像老照片褪色后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而且灰白还在缓慢向上蔓延。
“我们二十一个人出海,现在剩十九个。”年轻漂流者说,“有两个……完全变成灰白后,就‘停’了。不是死亡,是他们忘了怎么呼吸、怎么心跳。最后像石膏像一样,碎在甲板上。”
男人重新系好衣服:“所以我们得回去。趁还能动,还能记住彩色是什么,我们要把‘颜色吞噬者’引向深海,尽量拖住它。这是我们……能为陆地做的最后一件事。”
韩青猛地站起来:“这不公平!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时间不够。”男人打断他,声音很轻,“陈默还剩36小时,你们要说服那个瑟兰,要救孩子,要找第五个社区——陆地的事够多了。海洋……交给我们这些‘半褪色’的人吧。”
苏瑜握着那块温热的珊瑚,很久没说话。
然后她走到男人面前,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很简单,就是一根皮绳穿着一个金属齿轮。那是陈默旧摩托车上拆下来的零件,七年来她一直戴着。
“这个给你。”她把项链戴在男人脖子上,“陈默说,齿轮的意义不是转动,是‘让别的齿轮也能转动’。你们现在做的事……就是这个意义。”
男人低头看着齿轮,灰白色的手指轻轻摩挲它。突然,他的眼眶红了——那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颜色”,两抹微弱的、属于人类情感的红色。
“谢谢。”他说,声音哽咽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平稳,“我们该走了。潮水要退了。”
漂流者们重新登上筏子。年轻漂流者在上船前,突然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给小雨——那是一枚完整的贝壳,内侧是彩虹般的珍珠光泽。
“送给你。”他说,“这是最后一块有颜色的东西了。帮我……记住彩色。”
筏子离岸时,太阳刚好升起。
但奇怪的是,阳光照在海面上,没有反射出金色或橙色,只是一片惨白。像世界被调低了饱和度。
苏瑜回到矿山社区的控制室,把珊瑚放在操作台上。凯文立刻开始扫描,数据跳出来时,他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这……这是感知编码。陈默在里面储存了‘颜色的定义’——不是物理光谱,是人类对颜色的情感体验。”
他调出一段数据流:“比如‘蓝色’,关联着‘宁静、深邃、自由、忧伤’。‘红色’关联着‘热情、危险、爱、血’。每一种颜色都绑定了情感记忆——这可能是对抗‘颜色吞噬者’的关键。”
几何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但信号很差,断断续续:“苏瑜……研究者……加强了信号封锁……我无法长时间保持连接……”
“陈默那边呢?”苏瑜问。
“透明度已到……”几何的声音突然被干扰音覆盖,几秒后才恢复,“……嘴唇。但他……在笑。通过碎片残留的情绪信号……他在笑。”
苏瑜握紧珊瑚,金色的纹路在她掌心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小雨跑进来,手里举着那枚贝壳,眼睛睁得大大的:“苏瑜姐姐!贝壳里面有字!是瑟兰文字!”
所有人都围过去。
在珍珠光泽的贝壳内侧,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行瑟兰文字。凯文快速翻译,脸色逐渐苍白:
“第五个社区不是陆地。是海上钻井平台的幸存者——他们三年前就‘褪色’了,现在正在帮研究者收集‘无情感样本’。”
“而他们……正在朝‘净土’的方向来。”
窗外,灰白色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三个黑点。
不是漂流者的筏子。
是更大、更快的船。